第19章
“大人。”
見衛韫從暗室裡出來,衛敬便低首喚了一聲。
“如何?”
衛韫漫不經心地用錦帕擦拭著自己的手,嗓音清泠冷淡。
“如您所料,陛下並未問罪太子。”
衛敬垂首,恭敬答道。
衛韫聞言,面上沒有什麼波瀾,扯了一下唇角,“太子雖衝動易怒,但他身後,卻有一個好太傅。”
“許地安把他從這件事裡摘出去,怕是也費了不少功夫。”
許地安怎會有如此大的本事?
衛韫如何會想不明白,若無啟和帝的默許,太子要想從這起貪汙大案裡完全脫身,那是絕無可能的。
那本名冊上與太子有關的人幾乎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這就是最好的佐證。
如此看來,啟和帝對待他這位親自撫養了六年的嫡子,到底是多了幾分偏愛。
卻是不知,這位如今一心追求長生仙道的啟和帝,對待他的這位嫡子,究竟還能容忍到什麼地步?
衛韫無聲地笑了一聲,那雙如珀的眼瞳裡光影微暗。
“太子派來的那些人,不必再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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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殺了。”
他說這話時,嗓音仍舊平穩,猶帶幾分飄忽輕慢,不染半點情緒波瀾。
“是。”
衛敬垂首應聲,而後便轉身走出去了。
待衛敬離開,屋內恢復一片寂靜時,衛韫方才聽見窗外似乎有淅瀝的雨聲,且仍有雨勢擴大的趨勢。
他順著窗棂遙遙一望,目光沉沉。
緩步行至窗前,衛韫伸手出去,雨水滴落下來的時候,打湿了他暗紅的衣袖,添了點點的深色痕跡。
胸口傳來熟悉的滾燙溫度。
衛韫頓了一下,伸手從衣襟裡拿出那枚銅佩的時候,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輕飄飄地落在了窗棂上,瞬間被雨水打湿。
衛韫撿起那封信,手指曲起,隨意拆開。
微微湿潤的灑進信紙上凝著一行板正的墨色:
“衛韫,下雨啦。”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那一瞬,他看著這樣的一行字,唇角忽然勾了勾,抬眼看向窗棂外的婆娑樹影時,神色忽然變得飄忽渺遠。
是啊,下雨了。
明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卻好像是割破了時空的界限,在下著同一場雨。
雨勢漸大,聲聲清脆淅瀝。
一如多年前,澆熄衛氏家宅那場大火的雨聲陣陣。
那個被他瞧不起的懦弱父親,在那一日,做了平生唯一一件大膽的事情。
“延塵,你要好好地活著。”
這是他對衛韫,說的最後一句話。
曾經,父親對他的教誨從來都是“樣樣不必拔尖兒,萬事莫要出頭”。
便是連取名,也是名“韫”,字“延塵”。
意為和光同塵。
他的父親平生一願,便是望他做個最為平凡,猶如塵埃一般的人。
這便是其父那所謂的,在衛氏那般的大家族裡的,生存之道。
多可笑。
彼時,坐在書桌前的謝桃,手裡握著手機,另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雨水一點點滴落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
隔著兩個時空的兩個人,在同一時刻,仿佛都在望著同一場雨。
當謝桃膝蓋的傷終於好了之後,她每天下午放了學,就又會去甜品店裡做兼職。
這段時間謝桃一直都在和衛韫保持著聯系。
就是那種連她今天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闲聊一下的聯系。
當然,大多的時候,基本都是她在說。
如果不是問過衛韫的真實年齡,謝桃可能真的會以為他是一個日常老幹部畫風的老爺爺。
畢竟,現在這個時代,有哪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會喜歡喝茶,練字,看《知論》?
講話還文绉绉的。
謝桃覺得自己跟他聊天聊著,自己上語文課學文言文的時候都好像輕松了那麼一點。
來往聯系得多了,謝桃漸漸發現,他似乎是一個尤其優秀的人。
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東西,博學多聞,會下棋,會書法,會畫畫,甚至還有一些能夠幫助她更好地理解和背誦文言文的方法。
那麼枯澀難懂的文字,經由他解釋之後,又好像變得順眼了許多。
但同時,她也發現,他似乎對許多現代社會的詞匯,都並不了解。
這讓她不禁開始產生懷疑。
“衛韫你跟我說實話,你其實是個住在山裡,信號還非常不好的老爺爺對吧?”
“也不對,如果你信號不好,你就收不到我的消息了。”
“你到底是不是個老爺爺?”
當衛韫看見信紙上的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眉心微蹙,覺得有些莫名。
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下來,他的耐心早已被她每日不定時的信件騷擾給磨得好了許多。
於是他提筆便回:
“若是闲得無聊,就多讀書”
又是這樣哽死人的話。
謝桃和衛韫聊的,幾乎都是一些尤其瑣碎的內容。
但是這樣長的一段時間下來,謝桃已經開始漸漸習慣了,每天跟他說話。
所有好的,不好的,高興的,不高興的,她都會說給他聽。
即便他從來都是惜字如金。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她對於這個素未謀面的人,有著過多的好奇心,甚至已經出現了一些陌生的情緒。
盛夏悄然降臨,一學期的課程也終於結束。
放了暑假的謝桃,每天除了去甜品店兼職之外,又找了一份發傳單的工作。
下午的一兩點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謝桃堅持了幾天,後來有一天中午實在太熱了,她曬得腦子一陣眩暈,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一天,是衛韫覺得自己的書案上最為幹淨的一日。
從早到晚,那個小話痨竟然連一封書信都沒有。
他那雙如珀的眼瞳裡流露出幾分異色。
何以她今日,終於知道“安靜”二字怎麼寫了?
真稀奇。
齊霽來到國師府的時候,就見著那位身穿暗紅錦袍,銀冠玉帶,端的是明豔風流之姿,卻總是一派無情冷淡之態的年輕國師正坐在院子的涼亭中,手裡摩挲著一枚銅佩,似乎若有所思。
“延塵兄什麼時候得了個這樣的物件?”
齊霽踏上涼亭的階梯,伸手想將他手裡的那枚銅佩拿過來,可他剛剛出手,就已經被飛過來的茶盞上的杯蓋給打了手背。
力道還不小。
齊霽扶著自己的手背,“衛延塵你竟然下重手?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世子不是說,你並非那種挾恩圖報之人麼?既是如此,何以次次將此事掛在嘴邊?”
衛韫收好手裡的銅佩,抬眼看向他。
齊霽挺直腰板,“我忽然又是了。”
“……”
衛韫收回視線,伸手執起茶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
“衛延塵。”
齊霽在他對面坐下來,“我總覺得,你似乎心裡裝著不少事啊。”
“世子是將我的忠告忘了?”
衛韫眼睫未抬,嗓音淡淡,“不要過分好奇。”
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被自己攏進衣袖裡的銅佩的溫度忽然變得滾燙。
衛韫神色未變,卻是站起來,轉身便下了階梯,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她果然,是不可能安靜的。
“衛延塵你去哪兒?”齊霽站起來喊。
“世子請回。”
衛韫並未回頭。
當他握著那封信件回到書房裡的時候,他立在窗棂邊,拆開信封。
上面有三行墨色,透露著一個小姑娘的窘迫與懊惱:
“衛韫,我發誓今天是我最丟臉的一天!”
“我今天在大街上暈倒了,然後一群人圍著我看啊看的,他們把救護車叫來了,我剛被他們抬到急救床上就醒了……天鴨,我還付了救護車的錢!!!”
“我太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桃桃:我太難了
衛韫:真可憐:)
既然都這麼可憐了,衛大人你給寄點東西吧?(瘋狂暗示)
第17章 爾之殊色
雖然她字裡行間的某些詞匯於他而言仍舊算是有些陌生,但他也能大致猜測出其中的意思。
在書案前坐下來,衛韫無聲地笑了一聲。
半晌後,他薄唇輕啟:“衛敬。”
“大人。”衛敬應聲走進來,對衛韫低首行禮。
“世子走了?”
衛韫往窗棂外不遠處隔著一池荷塘的涼亭處瞥了一眼,卻並未見到那一抹青白色的身影。
“是。”衛敬恭敬地答。
然後他便遞上來一軸畫卷,“這是世子爺讓屬下交給您的。”
衛韫聞言便回頭,看向他手裡捧著的那一軸畫卷。
當他伸手接過來,將那幅畫在書案上徹底鋪展開來的時候,他那一雙冷淡無波的眼瞳裡頃刻流露出幾分異色。
從衛敬的角度看過去,那畫卷之上所描摹的,赫然便是他眼前這位年輕國師的容顏。
比之寫意重韻的水墨而言,這幅畫似乎更專注於所有外化元素的刻畫,故而這幅畫此刻看來,更加寫實鮮活。
齊霽身為侯府世子,雖無意仕途,但在書畫方面,卻為大周朝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