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宋明昭打了個激靈。
他想,他還是得去看醫生。
發麻的左手按在凳子上,宋明昭緩緩站起身,他又想:“他們連我的手都治不好,怎麼能治好我的精神呢?如果精神上的問題治得好,哪還會有瘋人院呢?”
宋明昭想了一會兒,又發了一會兒呆,眼睛掠過宋振橋的書桌,書桌上放著筆墨紙砚,鋼筆斜靠在墨水瓶上,宋明昭拿起鋼筆,發覺上頭已經落了灰。
他忽然有些想念宋振橋。
想念那個會打他罵他的宋振橋。
至少那個時候宋振橋是真的對他有期望,宋振橋是真的愛他的。
為什麼宋玉章忽然就不愛他了呢?
因為他發現了他的愛變了模樣,所以對他敬而遠之了嗎?
宋明昭握著冰冷的鋼筆打了個寒顫。
“……都是我自己不好。”
宋明昭喃喃地放下了鋼筆,他的手掠過桌上的收音機,輕輕撥動了一下開關,收音機裡傳來的是雜亂無章的雜音,宋明昭沒有關收音機,手指又滑到了一旁的電報機上——隨後他發覺有一封兩天前剛從英國發來的電報,宋明昭無意識地拿起了那封電報。
電報是英文的。
“Dear father……”
宋明昭將那封電報從頭讀到了尾。
讀了五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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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汽車駛入的動靜打斷了第六遍。
宋明昭挪向窗邊,他看著宋玉章從車上下來,然後聶雪屏也跟著下來了,後面聶家的車上下來了幾個人,被聶雪屏揮了揮手又擋了回去。
宋明昭手上拿著電報,他盯著電報,心想:“我的精神應該是真的出問題了,小玉明明人就在這兒,我怎麼還會收到他從英國發來的電報呢?”
他說他的腿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詢問他這病重的可憐的父親如今如何?很長時間沒有收到父親的訊息,他有些擔心。
宋玉章的腿,一直都好好的。
父親?父親早就死了。
宋明昭將電報揣入懷中,他的耳邊一片混亂。
“他不是小玉,他是個騙子……不,他就是小玉,小玉就是騙子……原來大哥二哥說的沒錯,他騙了大哥、二哥、三哥,還有我……他為什麼要騙我……因為我最傻最笨最好騙……”
宋明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宋振橋的書房,如遊魂一般飄進了宋玉章的房間。
房間裡空無一人,大床鋪得很整齊,床邊一盞臺燈,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而又那麼陌生。
曾經,他也同他那麼親密過。
可是後來,他就不要他了,留他一個人獨自輾轉煎熬。
“如果他真的是騙子……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哥哥……”
宋明昭打了個冷戰,慢慢環視了整個房間。
宋明昭搖搖晃晃地下了樓,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我知道你愛我,我不否認我也還愛你……”
之後宋明昭便聽不清了,他的耳中傳來了一陣尖銳的耳鳴,耳鳴之中有一個很強烈的聲音大聲道:“孟庭靜、聶雪屏,這些人都可以,唯獨你不行,不是因為你們是兄弟,就是因為他看不上你這個廢物——就是耍著你玩!”
宋明昭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
不是的,他不是廢物。
他不是廢物。
“玉章,答應我。”
宋玉章心頭搖曳,可這樣一個自虐般的請求,叫他如何能答應?
他慢慢抽出了手,看著兩人交握著緩緩分開的手,宋玉章心道:“就到此為止吧。”
聶雪屏仍是注視著他,視線中罕見而直白地流露出淡淡的哀傷氣息,隻是那氣息一瞬而過,隨即便微微一變。
宋玉章毫無預兆地被撲倒在了地上。
“嘭——”
耳邊巨響,後腦勺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疼痛感瞬間便傳遍了全身,在一陣劇痛中,宋玉章模模糊糊地仿佛看見不遠處的樓梯上站著個人。
刺鼻的血腥味隨之衝進他的鼻腔,宋玉章本能地仰起了臉。
聶雪屏的臉就靠在他的額邊,微微低垂著,短而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溫和而寬容的眼睛,宋玉章嘴唇微動了動,“雪屏?”
漫天的腳步聲從外面衝了進來。
“聶先生!”
驚慌失措的聲音中,有無數雙手抬起了聶雪屏高大的身軀,宋玉章躺在地上仰視著,那拉起的瞬間變得很漫長,漫長到他能清晰而明確地看到聶雪屏的胸口那一片……彌漫的血霧。
第106章
聶家的守衛是極其的訓練有素,飛快地便將聶雪屏抬了出去,腳步聲急促地從耳邊掠過,宋玉章一陣恍惚,耳邊仍有槍響後殘餘的嗡鳴聲,整個意識都在天旋地轉,肩膀處隱隱傳來劇痛,片刻之後他聽到一聲大叫,又是急促而慌張的腳步聲。
“五爺——”
家裡的佣人來了。
宋玉章被攙扶了起來,視線由下而上,終於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樓梯上的宋明昭。
隔得有些遠,他看不清宋明昭臉上的表情,人已經被驚慌失措的僕人給架了出去。
在車上,宋玉章終於發覺了自己的肩膀正在流血,僕人手忙腳亂地胡亂用自己的衣服給他按住了出血的地方,宋玉章的腦海裡模模糊糊地浮現出兩個字——“雪屏”,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肩膀,啞聲道:“跟上聶家的車。”
聶家的車開得飛快,在城市裡幾乎是橫衝直撞,很快便開到了醫院。
佣人扶著宋玉章下車進入醫院,大聲喊著叫大夫,宋玉章置之不理,跟著聶家的人往裡走。
醫生們很快就出來了,一擁而上地圍住了躺在平車上的聶雪屏。
佣人勸宋玉章快去處理肩膀上的傷口,宋玉章單手捂著肩膀,置若罔聞地看著人群,另一手用力地壓了下去,“別吵!”
人群的確是很寂靜,宋玉章盯著被醫生們圍住的板車,耳邊依舊是持續的嗡鳴聲,面前的畫面似乎都在搖晃。
不過三五分鍾,或許更短,不知道,宋玉章隻看到醫生們回過了臉,表情很克制地對著眾人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宋玉章的腿立刻就軟了下去,佣人們上來攙他,被他用手擋住了,他隨即又立刻站直了,穿過聶家的衛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平車前。
聶雪屏閉著眼睛,神色很寧靜,隻是臉色很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宋玉章凝眸在他臉上,腦海中是全然的空白,像是被海水衝刷過一般白茫茫的一片。
聶家的衛士又腳步急促地向外走了,宋家的佣人也上來勸宋玉章,“五爺,您的肩膀……”
宋玉章伸出手去觸碰聶雪屏的臉。
那臉依然是有熱度的,柔軟的,他回頭看向醫生,道:“他還有溫度。”
醫生道:“呼吸心跳都已經停了,家屬節哀吧。”
宋玉章又愣神了許久,腦海中依舊是空白一片,他轉過臉,便見聶雪屏英俊蒼白的臉已沾上了鮮紅的血跡。
宋玉章手指一抖,立即受驚般地拿開了手,他抬起自己的手,這才發覺聶雪屏臉上的血跡正是出自他自己,手背手指縫裡俱是蜿蜒的血液正在流淌。
“五爺,您的肩膀……大夫,快給我們五爺瞧瞧吧……”
宋玉章猶如木偶一般被佣人們扒下了西服外套,佣人們隨即被半邊浸透了血液的襯衣給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這尖叫聲仿佛喚醒了什麼,宋玉章忽然伸手抓住了聶雪屏的肩膀,他低下頭去將耳朵用力地貼在聶雪屏的胸口,聶雪屏的胸口也是熱的,溫熱而黏稠,耳膜裡還有些嗡鳴聲,宋玉章聽不清,他聽不清聶雪屏的胸膛裡到底還有沒有聲音。
身邊的人似乎在拉扯他,宋玉章忽然變得力大無窮了起來,他死死地抓著聶雪屏的肩膀不肯放開,耳邊乃至半張臉都浸透了溫熱的血液,他努力地去集中精神,想要去探聽聶雪屏的心跳,然而除了槍響後的嗡鳴聲,他的耳朵裡什麼都沒有。
宋玉章微微發起了抖,身上一陣冷一陣燙,他緊緊地抓著聶雪屏的肩膀,終於在又一陣天旋地轉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什麼?”
孟庭靜直接站了起來,“槍擊?確定嗎?”
“千真萬確,巡捕房傳來的消息,據說開槍的是宋明昭,五爺和聶家大爺全都送去了醫院。”
孟庭靜眼前一陣陣發黑,手抬了起來,話沒跟上,手揮了兩下,才從喉嚨裡爆發出了聲音,“開車!”
孟家的車風馳電掣地來到了醫院,醫院並不混亂,大約是知道的人還不多,得知了宋玉章的去處後,他立刻趕到了病房。
病房裡隻有一位宋家的佣人,正滿臉彷徨地守在病床前。
孟庭靜一個箭步走到病床前,宋玉章臉色蒼白,肩上做了包扎,手上仍在輸液,孟庭靜不敢碰他,回過臉問那佣人情況如何。
“五爺……五爺傷、傷了肩膀,流了很多血,萬幸沒傷著骨頭,已經包扎好了……”
孟庭靜這才覺得心跳略略平復了一點,又道:“聶雪屏呢?”
那佣人面上露出一副哭相來,“聶家大爺沒了。”
“沒了?”孟庭靜震驚道。
“沒了,送來醫院人就沒了。”
孟庭靜鎮定了一下心神,厲聲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說清楚!”
那佣人也是在外間打掃,突然聽到一聲槍響才慌忙趕到大廳,他過去的時候隻看到宋玉章躺在地上,身上全是血,宋明昭站在樓梯臺階上,手上還拿著槍,隨後便跟著來到醫院,其他人都去報信了,他留在這兒守著宋玉章。
孟庭靜思索片刻,當機立斷,對那佣人道:“叫大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