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湛藍的天空、碧色的草坪,這些柔和的顏色中突兀地插入了一個一身黑袍的身影,手臂上的黑紗在乍起的秋風中微微飄動,連同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一齊在風中朦朧了。
廖天東是跑過去的,他跑到宋玉章的馬前,前頭聶雪屏也已調轉了馬頭,慢慢回了過來。
“宋行長,聶先生,今日我做東,請上孟老板,”廖天東臉笑得像秋日綻放的菊花,“咱們坐下來一起好好聊一聊,談一談鐵路合作的事。”
第93章
廖天東做夢也沒想到還會有這種好事,他原以為隻能在兩邊二選一,選了一頭,勢必就要得罪另一頭,這結果他也認了,該決斷的時候就要決斷,既選擇了站在聶宋兩家聯合的這一頭,也就準備好了接受孟家的報復。
沒想到孟庭靜竟忽然轉了性,主動登門,為的不是尋仇,而是合作注資修建鐵路。
“修鐵路是好事,身為海洲人士,我理應也略盡綿薄之力。”
孟庭靜說的輕描淡寫,廖天東聽的心驚膽戰。
“這……”廖天東手伸了出去想摸茶杯摸了個空,這才如夢初醒道,“來人,上茶。”
廖天東同孟庭靜也打了兩年多的交道,親眼見過孟庭靜是怎麼整治下屬的,他雖然不是孟庭靜的下屬,也對孟庭靜那異常嚴酷的行事作風十分膽寒。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孟庭靜的手底下是不能犯一點兒錯的,他這一回可是悄無聲息地另換門楣,就算孟庭靜要殺他,他也不奇怪,這幾日他額外當心,就是生怕自己會橫屍街頭。
運輸局到底不比上頭,沒幾個硬茬子在身邊保護,這個官做得實在是不夠硬氣。
廖天東懷疑其中有詐,讓佣人上了茶之後,攏了攏衣服,單翹起一條腿,舔了舔幹澀的下唇,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伸手道:“先喝茶,先喝茶。”
孟庭靜整了下長袍的下擺,將茶杯端在手上,淡淡道:“廖局長不必擔憂,我是很有誠意的,若非如此,我也不必親自上門。”
廖天東點點頭,感覺額頭上滲出了汗,“是,是。”
兩人商談了半個鍾頭,廖天東終於相信孟庭靜不僅打算放過他,也確實是想參與合作修建這一條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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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天東很含蓄道:“孟老板高風亮節,真是叫我廖某人意外,哈哈,意外啊。”
“談不上什麼高風亮節,”孟庭靜放下長袍下擺,淡笑道,“不過大勢所趨,順勢而為罷了,鐵路、海港理應各司其職,並非你死我活的關系,海洲的運輸發達,我亦很欣慰,廖局長你也是從大局考慮,我能理解。”
廖天東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孟庭靜嘴裡說出來的,他頭皮發痒,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伸手撓了下頭,“是,是,多謝孟老板,孟老板理解就好,理解就好。”
馬場上天高雲淡,一絲風也無,宋玉章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同孟庭靜遙遙相望,起初的吃驚過後,他立即恢復了鎮定,對廖天東道:“廖局長,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廖天東哈哈一笑,“誰說不是呢,宋行長,先慢點騎馬,下來一塊兒喝喝茶。”
宋玉章回頭看了聶雪屏一眼,聶雪屏神色淡然,宋玉章回過臉,對廖天東微微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宋玉章先下了馬,隨後聶雪屏也下了馬。
廖天東道:“孟老板很有誠意,願先出五千萬美金。”
宋玉章拉著馬韁,輕撫了下馬腹,“哦?”
“是,不僅如此,孟老板手下也有人,德國留學回來的,對修建鐵路很有心得。”
“原來如此。”
宋玉章又回頭看向聶雪屏,聶雪屏道:“那就先坐下來談吧。”
宋玉章和聶雪屏將馬交給馬童,與廖天東邊說邊笑地走向等候在圍欄處的孟庭靜。
“孟兄。”
宋玉章先打了招呼。
“宋行長。”
孟庭靜微一頷首,隨即又看向聶雪屏,“聶先生。”
“孟老板。”
幾人面上都很平和,但廖天東心知其中必定暗流湧動,他也不是傻子,看得出聶宋兩家同孟家之間是有矛盾的,要不然宋氏銀行虧空的消息是誰放的?聶宋兩家聯合支持要修建鐵路又是對誰有害?有些事心知肚明就行了,商場如戰場,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於他而言,三個家族能維持表面的和平,那再好不過,實在忍不住要明爭暗鬥,他也可以作壁上觀看戲得利,這樣無論進退,反正他都是立於不敗之地。
廖天東很清楚隻要有他在,三個人就算心裡直想一槍崩了對方也隻能裝作若無其事,他也樂得假裝不知道其中的暗流湧動。
“來,坐,這馬場也沒什麼好茶,不過煮茶的師傅功夫手藝不賴,很有味道。”
四人坐在寬大的陽傘下,一旁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正慢條斯理地煮茶,茶香徐徐飄來,令人聞了心情也不由得平緩放松。
當然,廖天東是真的很放松,其他三個人怎麼樣,他就不知道了。
“海洲如今商業愈加繁榮,光是海運已然不能滿足,修鐵路也是為了大家好,孟老板呢,一直在海洲海運上很出力,”廖天東看向了左手邊的聶雪屏與宋玉章,“聶先生、宋行長,你們也都是為了海洲發展用心出力的有識之士,孟老板呢,也一向很支持海洲的發展,紡織廠現在搞得很紅火,比洋紗廠的產量都要高啊,你們三人在一塊兒,那就是——”廖天東左右手一齊往中間圓攏比劃,“強強聯合,事半功倍啊。”
他一臉喜笑顏開,孟庭靜與聶雪屏卻都是神色淡淡,唯有宋玉章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算是捧場,“廖局長過譽了,我的本事最差,不敢同兩位相提並論。”
“诶——”
廖天東誇張地擺了擺手,“宋行長你的魄力風採我是見識過的,廖某人我很佩服,”他扭頭看向右邊,“孟老板,宋行長還會使劍呢,”又扭頭看向左邊,“我瞧那劍花挽得不比小鳳仙差什麼……哎,宋行長,你是英國人吧?英國人也愛聽戲,我看你那可是童子功啊。”
“家慈愛戲。”宋玉章簡短道。
一直一言不發的孟庭靜忽然轉過了臉,“你會使劍?”
宋玉章笑著微一頷首。
“我怎麼沒見過?”孟庭靜淡淡道。
這話一出,就連一直活躍氣氛的廖天東都覺得聽著別扭奇怪了,孟庭靜這話問得太自然,有股別樣的親密,好似兩人很熟,他應當對宋玉章了如指掌似的,廖天東將這兩人定位為“面和心不和”互相坑害的仇敵,這怎麼聽上去那麼古怪?
宋玉章答非所問道:“長久不使,手生了,承蒙廖局長給我幾分薄面,不嫌棄就好,同小鳳仙比還是差得遠了。”
廖天東呵呵一笑,後又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竟拿宋玉章同個戲子比,但見宋玉章未曾面露不悅,心下也稍稍安心了些,想來宋玉章愛戲,也不會計較這些。
茶煮好了,一杯杯倒出來,濃厚的茶香便如雲霧一般圍繞著幾人,廖天東先拿了茶杯,“今天是個好日子,不如我以茶代酒,敬三位對海洲鐵路建設的支持。”
孟庭靜已拿起了面前的茶杯。
宋玉章和聶雪屏都沒有動。
不知聶雪屏怎麼想,宋玉章對孟庭靜的這一步棋是大大出了意料,他以為以孟庭靜一貫的個性不可能採取這樣溫和折中的法子,要麼就隻能雙方硬碰硬了,然而稍一細想,宋玉章也不禁不贊嘆孟庭靜決斷的高明。
修建鐵路已是勢在必行,即便孟庭靜再怎麼百般阻撓,也隻能延緩推遲,絕對無力阻止聶宋兩家的聯合。
與其如此,不如順水推舟,以退為進,參與到修建鐵路之中,孟家現在掌控了海運,又誰知他日後不能同樣掌控海洲的這一條鐵路?
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承受喪父之痛的情境下,孟庭靜依然能作出如此冷靜、精準的判斷,實在是讓宋玉章不敢小覷。
孟庭靜或許不是個好情人,但一定是個優秀的商人,也是個可怕的對手。
面前茶煙嫋嫋,宋玉章半靠在椅上,懶洋洋地一伸手拿起了茶杯,目光看向了孟庭靜,“孟老板,今日我也以茶代酒,希望未來咱們可以好好合作。”
“好好。”
廖天東不等孟庭靜說話,先幫他應承了下來,隨即又殷切地看向了聶雪屏,聶雪屏在他的注視下也伸手拿起了茶杯。
廖天東大喜過望,口不擇言道:“幹杯幹杯!”
幾人的杯子遙遙相敬,互不觸碰,幾道眼神撞擊,又各懷心思地收斂,清茶入口,是苦是甜,各品不同滋味。
事兒算是談妥了,廖天東站起身,甩了甩手又跺了跺腳,“後頭天就要涼了,這樣的好時候不多了,海洲的冬天可真是冷得人難受,趁這樣的好天氣,我得松快松快,宋行長,聶老板,方才來的時候你倆是不是在賽馬?”
“哪是賽馬,隨便跑跑,”宋玉章也站了起來,他拉了拉手套,淡笑道,“聶先生不肯賜教,廖局長,不如我倆試一試比一比?”
“好啊。”
廖天東一擺手,“等我去換了衣服回來。”他哼著戲腔,志得意滿地入內去換騎裝。
全場四人之中,隻有廖天東是真正的喜形於色,宋玉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倒是很平靜,便是牆頭草才能屹立不倒,老狐狸。
宋玉章收回目光,剛要邁步時,膝蓋前卻是憑空伸出了一條長腿將他攔住。
宋玉章低垂的視線緩緩偏移向右,淡笑道:“孟老板,這是什麼意思?”
“我跟你比。”孟庭靜道。
“賽馬?”
“不錯。”
宋玉章笑了笑。
“怎麼,”孟庭靜淡淡道,“不敢?”
宋玉章道:“這沒什麼不敢的,孟老板想比,那就比吧。”
“比試總要有個彩頭吧?”
“孟老板想要什麼彩頭?”
孟庭靜放下長腿,注視了宋玉章微笑的臉,嘴角也微勾了勾,是個冷厲多過柔和的笑,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宋玉章,“你過來,我再告訴你。”
宋玉章不動,手指交互交叉著,黑色的手套互相膠連在一塊兒,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他似在沉思要不要答應,又似在預備要脫去手套,正當他猶豫時,身後傳來了聶雪屏平緩的聲音。
“孟老板,不如我陪你?”
第94章
宋玉章回過了臉。
從廖天東帶了孟庭靜過來,聶雪屏便寡言到了現在,宋玉章理解他的心情,對於他來說,孟庭靜注資鐵路其實也無所謂,他隻要鐵路修成就能共享利益,而對於聶雪屏而言,鐵路修建被孟庭靜橫插一腳意味著鐵路的控制權又有了變數,換作是他,也會心情惡劣地不想說話了。
聶雪屏放下了茶杯,人也微微向前傾了,目光在宋玉章面上稍作停留,溫和而淡然,似有安撫之意。
“好啊,”孟庭靜利落地站起身,“我早聽聞聶先生你騎術不凡,正好借這個日子切磋切磋。”
“不敢當,”聶雪屏笑容淡淡,“隻是勉強會騎罷了。”
廖天東換好騎裝回來時,便見馬場內聶雪屏與孟庭靜各騎了一匹馬並排在跑道起點處,他不禁手指了過去,道:“這……聶先生和孟老板先比上了?孟老板怎麼連衣服都沒換?”
孟庭靜一身黑色長袍,下擺一齊撩到了右側,露出了裡頭的雪色長褲,顯得他人在馬上愈加風姿迢迢修長冷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