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明昭沒想到宋玉章會為了他做到這種地步,驚詫之餘又幸福地醉倒在了被偏愛的快樂中。
舉辦宴會是件挺麻煩的事,幸而宋家四少是位宴會狂熱愛好者,幾乎一手操辦了所有事宜,宋玉章看他是個糊塗少爺,沒想到也是術業有專攻,事情倒是做的有模有樣,很快就張羅起了能將海洲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全聚集起來的宴會。
在宴會名單上,宋明昭一開始有些躊躇,想想還是將孟庭靜加上了,怎麼說也算是自家親戚,不好將面子都不要了,橫豎到時候他同宋玉章都不理孟庭靜便是了。
為了讓宋玉章的歡迎宴會完美無缺,宋明昭還特意深入海洲的各個賭坊舞廳戲園子將多日不歸家的宋齊遠也給逮著了。
宋明昭受不了裡頭的香粉味,將懶洋洋的宋齊遠硬生生地先拖回自己車上再說話,宋齊遠邊走邊笑,“老四,你現在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怕什麼?”宋明昭渾不在意道,“你能吃了我?”
宋齊遠被塞進了車,沒骨頭一樣團坐在後座,眯著眼睛笑,“是了,你都是同孟老二打過架的人了,的確今非昔比,已非吳下阿蒙了。”
宋明昭聽了他的調侃有些想惱,但因為好面子,還是忍了下來,“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家裡要給老五辦個歡迎宴會,就定在明天晚上,這可是爸爸交代的,你明天務必在家,哪都別去了。”
宋齊遠聽他搬出宋振橋的名字,不由譏诮地笑了笑,笑過之後,他眼神微凝地看向宋明昭,緩緩道:“老四,我看你對老五還真是一片痴心。”
宋明昭現在對宋齊遠這話是一點也不覺著什麼了,他大大方方道:“我確實挺喜歡老五,他人乖巧性子又好,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三哥,我覺著咱們應該放下偏見,老五實在也沒做錯什麼,野種不野種的,又不是他自個能選的。”
宋齊遠安安靜靜地聽宋明昭說完,他淡淡道:“我倒沒想過還能從你嘴裡聽到這些話。”
“甭管怎麼說,反正你明天一定得待家裡頭。”
“知道了,”宋齊遠隨意道,“明天我會在家的。”
宋明昭原以為要說服宋齊遠是件挺困難的事,沒想到宋齊遠能這麼快就答應了。
宋齊遠見宋明昭喜上眉梢的,推了下宋明昭的肩膀,邊搖頭邊道:“傻子。”
宋明昭一點兒不生氣,喜氣洋洋地回推了過去,“你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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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賓客名單給宋玉章過目時,宋玉章並未在孟庭靜的名字上多做停留,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後,他問宋明昭:“怎麼沒有陳家的名字?”
“陳家?”宋明昭手撐在面頰上,顯出一種天然的毫無惡意的輕視,“陳家廠子都要賣了。”
宋玉章道:“還是加上吧。”
宋明昭沒什麼意見,“好啊,都隨你高興。”
宋玉章看他像條衝人搖尾巴的小狗,便伸手撓了撓他的下巴,宋明昭被他撓了兩下後,抓住他的手便輕輕咬了一口。
兄弟倆好得蜜裡調油,彼此都帶了點小野獸般的親熱勁。
陳翰民早聽說宋家要舉辦宴會,陸陸續續的有許多人已收到了請帖,他們家沒有,他也不奇怪,因為真還起債來,才明白家裡到底山窮水盡到了何種地步,他心力交瘁,實在也顧不得自己那點微薄的自尊心了。
“地契房契全在這兒了,您看看吧。”
“好嘞,陳少爺,勞駕您候著。”
陳翰民剛要坐下,門房便進來了。
“少爺,宋家送來了張帖子。”
陳翰民稍有愣神,立即飛奔過去迎人,幾乎是搶劫一般從門房手裡搶過了帖子,搶到手以後他又小心了,哆哆嗦嗦地翻開一看,裡頭果真是請他們家赴宴的邀請,他喜不自勝,痴痴地盯著帖子上典雅娟秀的字跡,想咧開嘴笑,真笑起來卻又是一張哭臉。
興奮過後,陳翰民連忙去了廠裡找自家父親,被管事的經理給擋了,“老爺正在同人談事呢,少爺您先等等。”
陳翰民“哦”了一聲後坐下,他問道:“是有人願意買我們家的廠了嗎?”
“是,都談妥了,正在籤合同。”
陳翰民又“哦”了一聲,心裡也不知是喜是悲,工廠賣了,債應該就能還清了,然而這偌大的家業從此也就沒了,自小他便有些渾渾噩噩,總覺著自己這輩子能做的事無非就是吃喝玩樂繼承家業,對於這份家業,他心裡還老大不情願的,覺著是個負累,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沒想到到頭來會是這副光景。
陳翰民靜在辦公室外靜等了一會兒,辦公室門一開,裡頭走出兩人,他父親陳嵩很殷勤地圍護著走在前側的一人,陳翰民一見那人便驚呆了,失聲道:“是你?!”
陳嵩才將事情談妥,見到自己黑頭黑臉的兒子如此失禮,忙喝道:“翰民,怎麼這麼沒禮貌,好好打招呼,孟老板,我教子無方,真對不住。”
“陳伯伯哪的話,”孟庭靜客氣道,“我同陳兄是自小同窗的情分,本就不必拘禮。”
兩人又你來我往地客套了幾句,陳翰民始終木頭一樣站在一旁不敢搭腔,及至孟庭靜走後,陳嵩才忍不住又教訓了這不成器的兒子,“你說說你,孟庭靜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你若是有他一半的出息,我還用得著這麼賣家賣業的嗎?”
陳翰民毫無反駁的意圖,訥訥道:“怎麼是他買我們的廠子?”
“怎麼不能是他?”陳嵩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成天隻想著依靠著祖宗基業,當個富貴闲人吃喝玩樂?”手點了下自己的兒子,陳翰民也心知子不教乃是父之過,深深地嘆了口氣後,揉了下陳翰民的腦袋,“你呀,也該長大了。”
翌日夜宴,陳翰民是獨自前往,對於宋家的宴會,他父親是斷然拒絕,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或許是因為宋家銀行不肯放貸的緣故,體諒了父親的心情後,他還是決定自己前去見一見宋玉章,這一回應當真是最後一面了。
作為海洲聲名極為顯赫的家族,宋家這宴會辦得可謂極其盛大,宴請了幾乎所有在海洲有頭有臉的人物,宋宅兩側的道路從下午起便車滿為患,排出了長龍,陳家的車去得晚了,隻能停在街尾拐角還要甩出去一段路,陳翰民下了車步行,一路望過去幾乎全是熟臉孔,不禁就有些自慚形穢。
宋宅內,宋玉章已換好了出席宴會的服裝,今天這一身又是新做的,宋明昭說是巴黎的師傅親自操刀,最時興最摩登的,對於這些宋玉章倒是不大敏感,他對自己整個人的形象都是不大敏感的,反正他無論怎麼打扮,都是很扎眼,誰看了他都會眼睛一刺的扎眼。
鏡子裡斜斜地插進來個人影,宋明昭手背在身後,笑眯眯的,“不錯,好看。”
宋玉章對著鏡子笑了笑,“四哥你也挺好看。”
“我哪有你好看哪。”
宋明昭站直了轉到宋玉章面前,替宋玉章將胸口的絲巾抽出來重新疊,別的事他好像都做不好,唯獨對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很拿手,天生當紈绔的料。
宋玉章看著他將酒紅色的絲巾疊成了一朵花的形狀,又小心翼翼地插進他胸口的口袋裡,人微微後退,仔細欣賞了一番後又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模樣,仿佛將宋玉章裝飾精美是一件多麼讓他愉悅的事。
宋玉章覺得他這模樣有點小家子氣,又有點兒可愛。
“喲,兩兄弟躲在這兒說悄悄話呢。”
爽朗清脆的女聲傳來,宋明昭忙回了頭。
聶青雲身著一身深藍色長裙,她個子比一般女子要高挑,身形纖薄,如同一片華麗的雀羽,加之她笑容燦爛大方,實則也是個奪目非凡的美麗女性,她手上正牽著個身著黑色正裝的靈秀小童,不是聶伯年還是誰?
“哈哈,小伯年你怎麼來啦?”
宋明昭過去一把將人抱起,抱著人轉向了宋玉章,笑道:“是不是來看你玉章哥哥?”
聶伯年矜持端正的一張小臉頓時破了功,面色立即紅了起來,小聲道:“不是的。”
聶青雲在兩人身後不給面子的大笑出聲,“是誰方才在樓下一聽我說要上來,就偷偷拉我的手的?”
聶伯年臉紅透了,繼續小聲辯解道:“我是來借洗手間的。”
“哦?樓下沒有洗手間麼?”聶青雲上來刮了下他的小臉蛋。
宋明昭也在笑,“樓下的洗手間那麼多人混用,咱們小伯年怎麼用得慣呢,是不是?”
聶伯年畢竟還小,被兩個長輩輪番逗弄,實在無力辯解,羞赧得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時他雙臂又被另一雙手接過去,片刻騰空之後,他便落在了個新的懷抱,一抬頭,正看到一雙溫柔的眼。
“洗手間借到了麼?”宋玉章柔聲道。
聶伯年不禁點了點頭,“借到了。”
宋玉章看了一眼他胸前的絲巾,微笑道:“真巧,我們配的是一樣顏色的絲巾。”
聶伯年道:“我跟我爸爸戴的一樣的。”
“是麼?”
聶伯年在宋玉章如春風般的言語風度中逐漸放松下來,點了下頭,“梁師傅給爸爸裁料子的時候,會省下來一塊給我用。”
他童言童語十分有趣,又是惹得聶青雲與宋明昭哈哈大笑,聶伯年被他們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宋玉章對孩童這種天真柔弱的生物天然便有好感,聞言也是微微一笑。
“好了,”聶青雲過來接人,“再讓你玉章哥哥抱下去,等會兒你玉章哥哥的衣服要皺得不能看了。”
聶伯年連忙掙扎著下去了,瞧見宋玉章的衣服上果然起了褶皺,頓時便有些愧疚,“對不起啊,玉章哥哥。”
“不礙事。”
說笑了這麼些時候,宋明昭要送姑侄兩人先下去,聶伯年還戀戀不舍地不肯走,又跑到宋玉章身邊,手掌上下揮了揮,示意宋玉章彎腰,要同宋玉章說悄悄話。
宋明昭與聶青雲都抿著嘴笑,宋玉章衝他們笑了笑,順勢便蹲了下來。
聶伯年趴到他的耳邊,雙手攏住了自己的小嘴,壓低了聲音道:“玉章哥哥,我給你帶了禮物。”
宋玉章失笑,撇過了眼,用眼神與他示意交流,聶伯年竟還看懂了他眼神的含義,繼續小聲道:“是秘密。”他說完即跑,拉上聶青雲的手道:“姑姑,我們快下去吧,爸爸找不到我們該著急了。”
聶青雲被他拉著往前走,邊走邊笑,“宋明昭,快來,別纏著你弟弟了,你那些哥哥全在下頭待客,別偷懶。”
“知道了,”宋明昭對宋玉章一揮手,“等會兒佣人叫你,你再下來。”
宋玉章微一頷首,目送了三人下去,又面向鏡子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皺,待全身上下都一絲不苟後,他移步走向窗邊,俯視窗外的草坪。
草坪上提前布置好了地燈,星羅棋布,散發著一圈一圈暗色光暈,湖水如同一塊幽黑色的巨大寶石反射出茫茫夜色,遠眺而去可見宋宅外圍車燈如蛇,盤踞蜿蜒,宋玉章輕閉上眼睛,有一種無法克制的戰慄正從他的胸腔之中慢慢滲出。
宋玉章一直都在勸說自己撈一筆就跑,搬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去逃避,然而近幾日靜養時,他想了很多,想法也慢慢有了轉變。
孟庭靜、聶飲冰……說到底他顧忌這些人什麼呢?
就是因他們有錢,有權,否則他管孟庭靜呢,直接摟了陳翰民上去睡了又如何?
不過是他心理終究很清楚他與孟庭靜在本質上無法抗衡。
被聶飲冰撵著逃竄也是一樣的道理。
面對這些人,他是能耍些小聰明,逗弄他們一番,騙取一些好處,但在這場遊戲中,他是拼著全部身家去冒險,而這些少爺公子,即便輸了,也隻是輸掉了他們的九牛一毛,他卻要為那一點好處搏命,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滿盤皆輸的下場。
這實在是一場太不公平的遊戲,而他亦是另一種形式的弱小,真正的弱小。
宋玉章一貫很雲淡風輕,世道艱難,能活就不錯了,怎麼活,不必太計較,再說了,他活得也確實不賴,世上活得比他悽苦的人數不勝數,他還沒到要顧影自憐的地步。
可他越看,越覺著有些人實際不配比他活得好。
宋家兄弟除了宋老三之外,全都是蠢貨,宋老三呢,又擺出一副不問世事的世外高人模樣,矯情做作。
這些人不過是出身好,運氣好罷了。
他呢?也不過是出身不好,運氣不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