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岸上接應的人群聲勢浩大,遠遠的,聲濤如浪洶湧地向甲板湧來,兩面人群都一致地揮手歡呼,宋玉章背對著船首聽聞了山呼海嘯般的喜悲。
船一靠岸,岸上的人齊齊湧來,船上的人又蜂擁而下,碼頭上全亂成了一鍋粥,宋玉章自知無人接應,想悄悄地走,可惜船上沒有帽子,他這張臉就足夠招人眼,要等最亂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最好是別讓那虎視眈眈盯著他腰的舊情人再抓著。
那小白臉,個子也是真夠高的。
也像根竹竿。
宋玉章笑了笑,感覺自己與竹竿有著不解之緣。
宋玉章靜等了一會兒,覺得時候也差不多了,展了展衣裳上的褶皺,手背在身後,腳步利落而流暢地轉了個彎,低著頭往前走。
這是他的絕技,不用看路,隻憑本能向前,總能殺出一條路逃。
然而這回他沒疾走幾步,肩膀就被搭住了。
搭住他的手臂力氣很大,鐵一樣地壓住了他的步伐,宋玉章扭過臉,舊情人正衝他笑,“玉章兄,一起走。”
宋玉章聲色不動,兩道漆黑的長眉舒展,他溫柔地笑了笑,帶著無奈的寵愛,“好吧。”
孟庭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總覺著宋玉章的每一個笑都挺不懷好意,帶著某種見不得人的目的性,騷裡騷氣的,孟庭靜很看不慣,有心想打他一頓,又知道自己已錯過了最佳時機,殺不死也就打不得了。
從頭至尾,孟庭靜都沒對宋玉章表示過身份,一開始是覺著沒必要,對個死人不用通報家門,現在仍是覺著沒必要,宋玉章從他手中溜走了未必就是幸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宋家四兄弟沒一個省油的燈,有宋玉章可受的。
宋玉章心想既然讓人給逮住了,少不得前塵往事恩恩怨怨翻出來說,這種事宋玉章雖不喜歡,卻也還算能應付,嘴上花點功夫,身上賣點力氣,不是什麼天大的難事。
隻是這小白臉的力道真大得出奇,一條胳膊細細長長的搭在他肩膀上,竟還挺有分量,這麼一個人,他怎麼就一點也記不得了呢?宋玉章苦思冥想,實在覺得費解,他不是那麼無情無義的人哪,好過,怎麼就忘了呢?連名字也叫不出。
碼頭上的人群已經一波一波地分開,一家人的抱在一塊兒,是人海中翻騰的浪花,勾著宋玉章肩膀的人走了幾步就放下了,衝著不遠處的凱迪拉克揮手示意,“明昭。”
宋玉章一直低著頭避著人,聽到陌生的名字也未曾抬頭,躍躍欲試地還是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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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冷不丁地又被拍了一下,宋玉章側過臉看人,孟庭靜對他笑,這一回他笑的很友善,語氣也很溫和,“明昭來接你了。”
宋玉章抬眼,凱迪拉克轎車上正下來個人,穿著藏青色的西裝,個子很高,頭發梳得齊齊整整,面上笑容燦爛,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陽光正氣的好青年正衝著他們揚手,他的目光對上了宋玉章的,靜呆了一瞬後,笑容更燦爛地飛奔而來。
宋玉章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因為對方的架勢仿佛是要將他撲倒。
“哈,庭靜哥!”
宋明昭先和孟庭靜打了招呼,隨即驚喜地看向宋玉章,“你是玉章吧?長得真好!三哥見了你要生氣了,你把他比下去了!”他說話時語氣很活潑快樂,連珠炮一般不給人插嘴,說完一個話題就接下一個話題,立刻又轉向孟庭靜道:“庭靜哥,這次多虧你了,家裡接到你的電報真是歡喜極了,幸好五弟沒事,要不然我們這一家子可就慘了,好不容易盼來的骨肉團圓,這該死的天氣,萬幸!萬幸!”說完,他又立刻轉向宋玉章,“玉章,我是你四哥宋明昭,爸爸說他給你寄過照片,你看我和照片上像嗎?”
從宋明昭演舞臺劇一般不斷地說臺詞起,宋玉章就一言不發了,他靜立在那,耳中滑過的語句帶著嗡鳴聲。
錯了。
搞錯了。
誤會。
天大的誤會。
驚愕、懷疑、晴天霹靂等等種種情緒飛快地從宋玉章的胸口溜過最終成型為了如釋重負——這小白臉並不是他的舊情人,也未曾有人知道他的真底細!
宋玉章幾乎就要松一口氣了,面前這喋喋不休的公子哥所說的話再也進不來他的耳朵,他很有些想笑。
怎麼會有這樣啼笑皆非的糊塗事。
原是同名同姓認錯了人,可怎麼他們難道隻知道姓名,不認識人長什麼模樣?也怪他心虛,不敢與那小白臉深談……還有什麼四哥?自家兄弟也會搞錯人?這真是太可笑了,白白讓他受了這麼些驚嚇。
碼頭上人聲鼎沸,哭笑連天,面前清俊的公子哥仍是歡天喜地的無知模樣,宋玉章張口想要解釋,嘴裡說出來的卻不是那麼回事,他很自然地順著對方的話道:“像,又不大像。”
“哈哈,”宋明昭爽朗一笑,“前年照的相,人肯定是會有變化的,你見了三哥你才更要認不出呢,他前些日子跟著大嫂去燙頭,頭發卷得跟我們學校裡的教授一樣。”
“大姐燙頭,怎麼還帶上他了?”孟庭靜笑道。
宋明昭道:“可不是大嫂要帶他,是他自個想去,他瞧大嫂燙頭美,他也想美一美唄!”他又轉向了宋玉章,高興道:“你跟照片上也不大一樣了,長開了,比你小時候漂亮多了!”宋明昭熱情地去拉宋玉章的胳膊,“快上車吧,家裡人都等著給你接風呢。”
宋玉章手悄然背在身後,面上一直微笑著,他完全還沒來得及深思,身體已快了思想一步順著宋明昭的力道走到了轎車旁,司機恭敬地替他開了車門。
凱迪拉克轎車,簇新的,在陽光下、在宋玉章的眼皮子底下反射出金屬的耀眼光澤,閃得宋玉章輕眯了眯眼,就在那一眯眼中,宋玉章忽然意識到面前正有個絕佳的機會擺在他的眼前!
這世上另有一位“宋玉章”也上了這一艘牡丹號,是這位宋明昭的弟弟,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兄弟之間互相隻見過照片,“宋玉章”還好些,見的是這四位兄長前年攝下的照片,而這四位兄長就差得遠了,隻見過“宋玉章”幼時的照片。
他大約是與那位宋公子在相貌上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而真正的宋公子說不定已經葬生大海,宋玉章毫不愧疚地想,風不是他刮的,雨也並非由他操控,船更不是他掀的。
一切都是天意。
凱迪拉克的外殼被陽光曬得有點燙,宋玉章扶在上頭,掌心也跟著發熱。
“怎麼了?”宋明昭矮身問他,“是哪不舒服嗎?要不要先去醫院瞧瞧?”
宋玉章微微笑了,胸膛中一點一點充盈起了氣體,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宋玉章心中東歪西倒地吟了一句詩,對宋明昭笑了笑,“沒事。”
他扶著車回頭看向靜立的孟庭靜,刨去了所有意味不明的曖昧,對著孟庭靜露出了個頂頂端莊又頂頂感激的笑容,“多謝你,庭靜兄。”
接人的事兒,幾個兄弟都互相推脫。
大哥宋晉成道:“我銀行裡有事,走不開。”
二哥宋業康道:“伯年病了,我同青雲說好了去探望,不好食言。”
三哥宋齊遠道:“我頭發燙壞了,沒臉見人。”
最後就隻剩下宋明昭,宋明昭坐在椅子裡把玩著一把新買的扇子,衝三個哥哥不屑地一搖頭,“不就是個野種嘛,怕什麼,我去。”
“明昭,”宋晉成的臉色不知為何尤其的難看,“你別胡說。”
宋業康也說了一句,“都是自家弟弟,這話傳到爸爸耳朵裡,你讓爸爸怎麼想?”
隻有宋齊遠似笑非笑地不說話,神情很神秘似的,宋明昭“啪”地一下合攏扇子,“我這是實話實說,我們四個才是親兄弟,他算什麼東西?族譜裡沒有的玩意,人我去接,你們就等著瞧好吧,看我讓這野種從哪來滾回哪去,怎麼就沒掉海裡淹死呢!算他命大!”
宋明昭接領了差事過來,在車內對宋玉章無比的熱情,向他介紹起了家裡的幾位哥哥,而宋玉章看上去像是個性子嫻靜沉穩的,始終隻是微笑應和,對宋明昭的刻意示好像是看不懂,宋明昭心中犯嘀咕,不知道這久居國外的五弟到底是心無城府還是心機深沉。
外室生的野種,想也不是好對付的,宋明昭打起精神,繼續作出友好模樣,锲而不舍地向宋玉章展現他這四哥的大方活潑。
凱迪拉克停在了雕花的鐵門前,佣人聽到聲奔出來一人一邊地推門,宋玉章坐在車裡看向窗外的風景。
車輛行駛的是中間鋪好的道,道路兩邊是一大片修剪得極美麗的草坪,有花有樹,鳥雀爭鳴,草坪的盡頭似乎有湖水,宋玉章瞧見了一隻雪白的水鳥騰空而起,佣人手拿個口袋跟在後頭追著喂鳥。
“到啦,”宋明昭笑道,“怎麼樣,同你在英國住的地方不一樣吧?”
宋明昭說這話時觀察著宋玉章的神色,想試探試探宋玉章在英國到底過的什麼樣的生活,老爺子給這對母子在錢上使的勁到底有多大,而宋玉章的面容卻是很淡然,像是對氣派巍峨的宋家無動於衷一般,“是不大一樣。”
宋明昭高昂的興致也在刀槍不入的宋玉章面前敗下陣來,心道這野種果然不是個簡單貨色。
車輛停下,早有佣人等候替他們開車門,佣人對宋明昭道:“四爺,您回來了。”
宋明昭略一點頭,隨手往後甩了甩,“你們五爺。”
佣人忙對下車的宋玉章道:“五爺好。”
宋玉章靜靜站著,此生頭一回當“爺”,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壞,腦子裡已飛快地產生了無數個新鮮的壞主意,映到臉上又是個晃花人眼的笑容,佣人都被嚇了一跳,心道:“嗬!這五爺也太漂亮了,好嚇人哪!”
第10章
“老四是個不著調的,你看他出門前那副樣,小洋鬼子剛糟了場大難,經得起他那麼折騰嗎?”
宋業康手裡端著茶杯,臉上笑模笑樣,他們家的人都愛笑,隻是笑起來味道各不相同,宋業康是高度近視,常年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相當之有書卷氣,笑起來如春風一般溫和宜人。
宋晉成被他臉上那春風一吹,心裡的火燒得隻高不低,他那小舅子一直都是個說一不二心狠手辣的主,想必接收到他的暗示後,必會將事情辦得漂漂亮亮,怎麼會出這樣的紕漏!讓人好好地還回來了!接到電報時,宋晉成嘔得都快吐血。
宋晉成道:“不會的,老四隻是嘴上功夫厲害,他心裡有分寸。”
“我看最沒分寸的就是老三,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從來不管闲事,隻管自己高興。”
“這性子,也虧得託生在我們家了。”
“大哥這話說的好,”宋業康放了茶杯,“出身也都是各人的福分。”
兩兄弟相視一笑,對分了他們福分的宋玉章同仇敵愾地感到了憎惡。
宋家的這四位兄弟表面功夫都做得不錯,不了解內情的隻會當他們兄友弟恭關系有愛,實際卻是誰也不服誰,自小便明爭暗鬥的永不停歇。
宋老爺不知是出於何種緣由,對於兒子們的爭鬥從來不管,甚至隱隱有些鼓勵的勢頭,大約是想靠這養蠱一般的方式角逐出一位繼承家業的最佳人選。
及至宋老爺倒下之前,大少宋晉成與二少宋業康正是不分高低的時候,馬上就要爭出個結果了,卻忽然從天而降一個宋玉章。
宋晉成與宋業康雖未擺在面上聊過這事,但都一致地希望這五弟還是乖乖地從哪來的滾回哪去,否則他們就要不客氣了。
宋業康深知宋晉成曾在開船前特意去找過孟庭靜,他心想自家兄弟如何自殺自鬥那都是兄弟間的事兒,外人是該除掉,大哥還是有大哥的擔當。
可惜,人還是回來了。
宋業康與宋晉成心有靈犀的,一致地在心中埋怨起孟庭靜來,那小子心狠手黑,將孟家上下整肅得海晏河清,怎麼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兄弟倆各懷心思地撥弄著茶杯,聽到外頭的腳步聲,宋晉成精神一振,先站立了起來,站立起來後他看了宋業康一眼,宋業康坐得很穩,低著頭看茶杯裡的茶葉,宋晉成想了想,也坐下了。
表面功夫也是自家兄弟之間才要花心思做的,對外人,表面功夫就省了吧!
宋業康頭雖垂著,耳朵裡卻是在注意著動靜,很靈敏地覺察到宋明昭的笑聲,心想老四這是又丟人了。
“人我帶回來了,怎麼沒人出來接?外面這天可真夠熱的,碼頭上亂糟糟的……”
宋晉成已放下了自己的茶杯,手掌垂在一側,面朝廳口,臉上擺出了肅然正經的模樣,預備給外頭的野兄弟一點家庭正氣來瞧瞧。
先進來的是宋明昭,宋明昭跑了這一趟,一路上嘴說話沒停,穿得太體面反而熱,臉上紅豔豔的,他歲數最小,二十三的年紀,瞧著頗有青春氣息,笑盈盈地對宋晉成伸出了手,“大哥,我把咱們的小弟弟給帶回家了,來,你瞧瞧。”
宋晉成瞧他故意擋在人面前作了個不三不四的報幕模樣,心裡冷哼了一下,心道老四果然是個不著調的,老二說的一點沒錯!他笑了笑,道:“我正要瞧,偏被你擋著瞧不著,”宋晉成做了個向前的姿態,屁股卻是坐的很穩,“是叫玉章吧,過來我看看,這麼多年一直都不知道還有你這麼個人,爸爸把你當寶貝似的藏……”
他這廂夾槍帶棍,宋業康卻是始終低著頭看茶,仿佛茶碗裡豎的那一點茶葉特別的迷人,叫他愛不釋看,正津津有味地品著宋晉成那些陰陽怪氣的話語,卻聽“咔噠”一點皮鞋在地面滑動的聲音後,宋晉成卻是不說話了,戛然而止地沒了下文。
宋業康正心裡納悶著,便聽到一聲低沉幹淨的“大哥”,小弟弟的聲音極為磁性動聽,宋業康不由挑了挑眉。
“五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一路我都沒聽你叫我一聲四哥,分明我接的你,這太偏心了吧!”
宋業康聽著宋明昭嚷嚷,心道老四還是老樣子,對著誰當面都要討歡心,背地裡再將人推到泥水溝,多少年都改不了這不上臺面的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