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幾個此前頻頻沉不住氣的武將一愣之下怒拍大腿。
比較箭支的不同,調換投射的角度,所有算計都是為了這第十一支箭,原來霍留行一早便穩操勝券!
眾人拍完大腿,滿臉都是“你爹還是你爹啊”的嘚瑟。
而野利衝的臉上,卻像是一時間閃過了無數復雜的情緒,最後落定在一種疑是惋惜的神色裡。
霍留行摘下蒙眼的黑布,在四下叫好聲裡望向沈令蓁的方向,對上她正注視著他的,一雙亮如星子的眼,輕輕一笑。
面對著這樣的霍留行,沈令蓁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種非常想要奔上去抱住他的衝動。
在她還沒來得及深思這種衝動意味著什麼時,野利衝已經拿起酒盞,朝霍留行大步走來:“願賭服輸,這一杯酒,我敬霍將軍!”
霍留行朝他頷一頷首,回到了座席。
插曲一過,劍拔弩張的氣氛散去,大齊上下人人面露喜色,大殿內又回到了笙歌鼓樂,和和樂樂的場面。
沈令蓁拿起銀筷,給霍留行布了小山高的一堆菜,推到他面前,像是嘉賞他。
霍留行瞥瞥她,低聲道:“怎麼不去嘉賞另一個?”
沈令蓁聽他這麼一說,下意識望向了薛玠。
薛玠像是始終用餘光注意著她與霍留行,察覺到她的目光,立刻抬起眼。
冷不防一個四目相對。沈令蓁先是一愣,瞧出他面上懊惱之色,神情忙緩和下來,朝他肯定似的點點頭。
薛玠應當是在自責自己方才的輕敵。
沈令蓁很了解他的底子,知道他也完全可以駕馭盲射,隻是首位上陣,不至於一來就急吼吼地炫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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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薛玠雖然看似輸了,卻也是今夜的大功臣。趙珣方才之所以在霍留行出馬之前,先讓他來鋪路,正是看準了,以他身手,必能逼野利衝拿出殺手锏。
而隻有野利衝先一步露了底,霍留行才能夠掌控主動權,幹脆利落地一招致勝。
沈令蓁這一點頭,是在叫他別灰心。
畢竟相識多年,一個眼神,什麼都懂了。薛玠臉上陰霾盡掃,正要還她一個笑,卻被霍留行的身軀再次擋死。
“差不多得了啊。”霍留行覷覷她。
平心而論,沈令蓁出嫁以後,與薛玠唯一的正面交流,就是那麼一個點頭,還是出於對他幫霍留行鋪路的感激,單純寬慰一下,要說過分,真算不上。
當然,今夜天大地大,英雄最大。沈令蓁還是十分順從地垂下了頭,繼續給霍留行布菜,闲下來後,又將最後一隻蟹腿拆了吃。
霍留行看她將兩隻螃蟹吃得幹幹淨淨,囑咐侍立在旁的宮女給沈令蓁端碗熱湯來。
螃蟹性寒,喝碗熱湯能暖暖胃。
因大閘蟹難得,沈令蓁方才貪嘴了些,接過湯後隻喝了三兩口,便覺肚腹脹得沉甸甸的,且還隱隱作痛起來。
她眉頭剛一皺,霍留行便察覺到了,問她:“怎麼了?”
沈令蓁正想著是不是吃多了,被一陣熱流一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忙往四下看了看:“我……我想去淨房方便一下……”
霍留行實在沒法因為這種理由走開,隻得吩咐宮女陪她離席。
沈令蓁起身到一半,又有些猶豫,指指霍留行的披氅:“外邊可能有些冷,郎君的披氅能不能借我……”
霍留行抄起擱在一旁的披氅,給她系上,又叮囑宮女帶她走風小的道。
這等場合,賓客自家的僕役婢女都進不來,沈令蓁跟著宮女出了偏門,走過老長一段宮道,才瞧見候在遠處的蒹葭與白露,朝她們招招手。
兩人匆匆忙忙上前來,急道:“出什麼事了,少夫人怎麼一個人離席了?”
沈令蓁把披氅裹得更緊:“我不太舒服,像是來了月事……”
白露一聽,慌忙去取月事帶,蒹葭則隨著領路的宮女,陪沈令蓁到了附近的淨房,憂心道:“少夫人這日子怎麼又突然提早了?”
沈令蓁十四歲那年第一次來了癸水,原本輪著那幾日,必然是隨身帶著月事帶的,但近半年多以來,常有幾次日子掐不準的情況,這次更是提早了近十天,實在防不勝防。
白露很快送來月事帶,陪沈令蓁在裡間拾掇,一面唉聲嘆氣:“少夫人,婢子聽說這月事提早,通常是體虛的表現,您在陵園過的那年冬天當真寒到了骨子裡,如今該好好調理調理身子才是。”
沈令蓁眼下聽不進她的嘮叨,讓她趕緊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有沒有出岔子。
白露一瞧,低低“哎”一聲:“真落了一點紅漬。”
沈令蓁尷尬地捂住了眼睛。
平日碰上癸水突然造訪倒是不礙事,裳衣裡三層外三層,怎麼也滲不到外頭去,可今日為赴宮宴特意打扮了一番,這留仙裙本就以裙片薄如蟬翼著稱,也不知會不會連帶髒了崇政殿的席墊。
這可真是太失禮了。
沈令蓁叮囑那位領她來這裡的宮女趕緊先折回去,悄悄看一看。
蒹葭和白露替她整理著衣裳,將霍留行的披氅重新給她披上,寬慰道:“姑爺是多敏銳的人呀,您放心,被宮裡人發現之前,姑爺肯定已經替您遮掩好啦。”
這怎麼遮掩?抱著她坐過的席墊,跟皇帝說,他很喜歡這塊席墊的樣式,懇請皇帝御賜給他嗎?
而且……沈令蓁愁容滿面地想,霍留行這種關心則亂時一著急能失聲的人,會不會瞧見那血漬,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當即暴跳而起啊?
崇政殿內,正被沈令蓁在心裡瘋狂念叨的霍留行鼻子一痒,偏過頭,掩著袖子打了個噴嚏,正要把頭偏轉回來時一晃眼,剛好瞧見身邊席墊上一點醒目的血跡。
霍留行眼皮一跳,額角青筋猛地炸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說時遲那時快,霍留行急得一下子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全文完。
第49章
沈令蓁從淨房出來後, 忍著小腹的隱痛, 一路惴惴不安地往回走。臨近崇政殿時,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廊庑傳來一陣咳嗽聲。
不是普通的咳嗽,而是咳到撕心裂肺,聽得旁人一顆心牢牢揪起, 擔心這人隨時便要咳斷了氣。
沈令蓁一駭之下望過去,借著昏黃的宮燈,瞧見一位身形單薄的男子正躬著腰背, 手扶廊柱,大口大口喘著氣。
盡管隔著老遠看不清面容,但男子頭頂的金冠, 以及這病入膏肓的架勢, 已讓沈令蓁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應該是當今的太子殿下,趙琛。她的眾多皇子表哥中,年紀最長,身份最高的一位。
往前就是崇政殿, 這一去, 必要經過趙琛身旁,沈令蓁再著急回殿, 礙於尊卑禮數, 也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禮。
趙琛聽見窸窣腳步聲,慢慢直起了腰板,轉過臉來。
沈令蓁加快腳步,到他跟前, 行了個福身禮:“太子殿下。”
趙琛臉上還帶著劇烈咳嗽後的病態紅暈,姿態著實有些狼狽,卻也沒有遮掩,看清她後,微微笑了笑:“是沈表妹。”
他說這話時,既不像趙珣那樣對沈令蓁過分親近,也不像趙瑞那樣故作卑微,而是彬彬有禮之中夾帶著一絲合理的疏離,雍容大方卻毫無造作。
沈令蓁從前與這位因病不常露面的表哥並不熟悉,但或許是因為前幾日聽空青說,趙琛雖久病纏身,卻是朝中難得的清醒人,再見他時,她對他便不自覺多了一分敬意。
據她所知,這位明明可以因提拔之恩向霍家邀功的太子,這些日子以來,根本從未主動與霍留行近距離打過照面,說過一句私話。
沈令蓁忽然覺得有些諷刺。趙珣和趙瑞千防萬防,不願霍家成為太子|黨,可人家太子根本就沒打算挾恩圖報,收歸羽翼。
四面空無一人,應當是趙琛有意不讓人隨侍,沈令蓁自然也不會僭越地過問他為何如此,隻說:“入秋了,這更深露重的,廊庑也不擋風,殿下當心身體。”
趙琛握著拳又咳了一聲,笑著搖搖頭:“當不當心,都是一個樣。”他說著努努下巴,指指崇政殿,“那裡今夜很熱鬧吧。”
沈令蓁看出了他問這話時眼底的落寞。
她猜,今夜是皇帝有意不讓趙琛出席的。當朝太子,在宴席上一個勁地咳啊咳,的確不是太體面的事。
她心中嘆息,面上卻笑著:“熱鬧,這崇政殿,一定會一直這麼熱鬧下去的。”
趙琛神情微微一動,像是得了寬慰,點點頭:“是啊,隻要大齊好,這崇政殿就會一直熱鬧下去。”他說著轉過身,似乎打算離開了,一抬腳又停住,回過頭,看著正低垂著頭,頷首默送她的沈令蓁,“霍少夫人。”
沈令蓁因這突然變化的稱呼稍稍一愣,抬起頭來。
“你覺得,我這個太子,當得如何?”
她忙垂下眼去:“令蓁見識淺薄,不敢妄議殿下。”
趙琛低低咳了幾聲,勉強提氣道:“倘使我當得不好,行事有損社稷,有害臣民,多在這位子一日,便多一分可能毀了大齊,那這個太子,未必一定由我來做。隻要是真正對大齊好的,哪怕拉我下馬,我也覺得,未嘗不可。”
沈令蓁皺起眉來,因揣摩不出趙琛這話的意思,喉頭有些發緊。
“但是……”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如果有人在我之後,為謀私利而去傷害我的國家,我的兄弟姊妹,我的臣民,反做比我在位時更糟糕,更壞的事,這是不可以的。”
沈令蓁好像明白了什麼,點點頭道:“殿下說的對。”
趙琛的神情和緩下來:“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純善,絕不願意看見這八方來朝的崇政殿屍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為它做些什麼,還請千萬不要吝惜你的能力。”他說著,朝她拱了拱手,“趙琛在此,及早謝過霍少夫人大恩大義。”
沈令蓁眼光微微閃動,弓著背頷首還禮,直到趙琛扶著廊柱轉身,邁著一腳輕,一腳重的步伐走遠,看不見了影,才直起身來。
她身後,蒹葭和白露險些嚇出一身冷汗。
見沈令蓁望著趙琛離開的方向久久不語,蒹葭忍不住小聲問:“少夫人,太子殿下方才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趙琛應當已經猜到了霍家在圖謀什麼。
方才那段話,看似是他在說自己,其實說的卻是聖上。
他在說,在他心中,社稷與臣民是第一位的。聖上在做危害社稷臣民的事,這樣下去遲早會毀了大齊,那這個皇帝,就該換人當。即便霍家有本事拉聖上下馬,他也不會阻止這些必要的流血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