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沈令蓁驚大了眼:“阿爹在說什麼……”
“阿爹雖無官職,眼睛卻還是亮的。今春西羌舉兵入侵,環州與保安軍先後淪陷,文武百官紛紛請旨,望聖上派軍增援,聖上卻久久按兵不動,你可知是為何?”
“為何?”
“聖上要探霍家的底,看霍家如今究竟還有多少實力,看這份實力,是否既能為他所用,又不至於威脅到他。”
沈令蓁皺了皺眉。
“這一仗,本不必打得這麼久,這麼懸。為一己私心,置黎民百姓,前線將士性命於不顧,殷殷,你覺得這是一個好皇帝嗎?”
沈令蓁點點頭,示意明白了,又問:“可他與阿娘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沈學嶸嘆了口氣:“他若真將你阿娘當妹妹,將你當外甥女,也就不會讓你嫁去霍家了。殷殷,你知道這些年,你阿娘為了這份所謂的兄妹情誼,做過多少犧牲嗎?”
沈令蓁搖搖頭。
“當年你皇舅舅能夠坐穩皇位,多半靠你阿娘這‘智囊’。你皇舅舅主張強攻猛打,不服的舊臣一律斬殺,你阿娘卻不贊成這樣同室操戈的自損行徑。殺光了那些棟梁,自斷臂膀的朝廷能走多遠?所以她四處奔走,勸降,令他們歸順。”
“可也正因如此,統一後,那些舊臣多服你阿娘,反倒對你皇舅舅心有芥蒂。這無疑讓他感到了威脅。畢竟歷史上也不是沒出過女皇帝。你阿娘為打消他的忌憚,急流勇退,避入深閨,在求親者踏破門檻的情況下遲遲未婚,多年後,待朝局稍穩,才嫁了我這空頭國公。”
“生你的時候,你阿娘特別擔心是個兒子,又叫你皇舅舅多慮,見是女兒才放了心,之後再沒要第二個孩子。所以我們家,至今也沒個繼承香火的男丁。”
“又後來,你二叔在朝堂上越走越高,參與的政鬥越來越復雜。你阿娘不願惹禍上身,與我商量著跟二房分家。當時你祖父還在,為這分家的事氣得險些歸西,痛罵你阿娘仗勢妄為,也將我批得狗血淋頭。可我們的苦又能跟誰說?這些年,我們一退再退,可是殷殷,你是阿爹阿娘的底線,這回,我們不能再退了。”
沈令蓁眼眶一酸,險些溢出淚來:“阿爹……”
“當初若不答應將你嫁到霍家,以你皇舅舅多疑的心思,很可能猜忌你阿娘對他不再忠誠,且不說他是否就此徹底打消賜婚的念頭,即使打消,遲早也會發難沈家。所以你阿娘不得不賭一把。賭一個二十八年前為了蒼生而放棄皇室的家族,同樣不會對你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手。”
“現在一年多過去,事實證明,你阿娘賭對了。霍家人不僅守著道義,還存著實力。殷殷,倘使霍家與你皇舅舅的這一戰在所難免,我們為何不選更可能成為贏家的那方?這狼和豹子確實曾經相互廝殺,但現在老虎來了,狼和豹子若不暫時放下恩怨,團結一心,就是死路一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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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蓁渾身震顫。
“其實留行今日來,也沒跟你阿娘多說什麼,隻是做了從輪椅上站起來這一件事,你阿娘便什麼都明白了,也下了決心,作為霍家主動攤牌,以及厚待你的回報,也作為對舊仇的補償,從今往後,她將全力支持霍家。雖然隔閡一時消不去,但至少我們兩家現在絕對不是敵人。你阿娘與留行同桌用飯,同在一個屋檐,並非全為你,更是為了大局。”
“可是皇舅舅不仁,是皇舅舅一個人的錯,趙家還有其他子孫,倘使郎君不僅要扳倒皇舅舅,還要顛覆大齊,推孟家皇子上位,阿娘豈不是……”
沈令蓁沒敢把“背祖棄宗”這四個字說出來,沈學嶸卻也懂了,篤定地笑了笑,說:“阿爹相信,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
沈令蓁從書房出來時,腦袋一片混沌,肚子卻倒餓了。
聽說晚膳的飯席還沒撤,她便跟沈學嶸一起回了廳堂,隻是裡頭已然空無一人。
她問白露:“阿娘和郎君去哪了?”
“長公主用完晚膳便回了內院,姑爺……”白露猶豫了下,“孟家郎君方才來了,姑爺與他一道出門去了。”
沈令蓁看了眼沈學嶸,擔心道:“阿爹,他們怎好這樣私下碰面?要是被皇舅舅知道了,豈不壞事?”
沈學嶸擺擺手:“這做賊的,怎麼能心虛?他們十一年不見,理該這樣大方地敘敘舊,藏著掖著反叫人生疑。”
沈令蓁恍然大悟:“是我思慮不周了。”她放下心來,“不過郎君這腿腳還是不方便的,他們去哪了?空青與京墨跟著嗎?”
白露面露難色,看看一旁蒹葭,示意她講。
沈令蓁奇怪道:“怎麼答個話還推來阻去的,你們倒是說。”
白露小心翼翼看了眼沈學嶸,蒹葭眼一閉心一橫:“他們去……去花樓了!”
沈令蓁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哪,沈學嶸已經一怒之下拍案而起,捋起袖子:“好小子,在邊關的苦地方悶壞了,頭天到汴京就往那煙花巷柳之地跑?他這是置我家殷殷於何地,置我英國公府於何地?”
蒹葭和白露膽戰心驚。
方才孟郎君來的時候,姑爺本是不打算去的。但空青在一旁出主意,說其實去一去,說不定有利於他與少夫人盡早修復關系。
姑爺問,這是什麼道理。
空青說:“少夫人如今無非還是內疚,覺得無顏面對您。那您對她越好,與她越親近,她必然越覺有愧,躲得越遠。所以啊,您不如兵行險著,反其道而走,疏遠疏遠她,她一委屈,與您置氣了,這不就想通了?”
然後姑爺就聽了這暫時還不知道餿不餿的主意,出門去了。
蒹葭與白露有心在國公爺面前解釋一句,說他隻是做做樣子,不是來真的,但沈令蓁還在場,這麼一來,姑爺一片苦心就白費了。
正當兩人躊躇之時,沈令蓁疑惑的聲音響起來:“阿爹,花樓是什麼地方呀?”
“……”
蒹葭和白露咽了咽口水。
氣著了不該氣的老丈人,沒氣著該氣的少夫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賠了夫人又折兵?
作者有話要說: 龜兒砸!昨天還誇你呢,今天又給我作死,我這當娘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第39章
華燈初上, 汴京的夜市繁華如晝。
此前戰時設下的宵禁解除,這燈紅酒綠, 紙醉金迷的京城又回到了不夜天的光景。
明朝館裡婉轉悠揚的嫋嫋餘音引得無數路人駐足, 可真能走進去的, 卻是寥寥無幾。
“明朝館”中“明朝”一詞, 取的是“今宵聽君歌一曲,一曲流連到明朝”之意。與下等的花樓不同,這裡是王公貴族的銷金窟, 貴人們銷的也不是娼妓,而是清倌人的戲和曲。
當然了, 金子面前, 沒那麼多守身如玉到底的清倌人。貴人們聽曲聽得情到深處,意到濃時, 揮揮手一擲千金, 也便真與這些才女應了那句“流連到明朝”了。
霍留行此刻正身在明朝館中一間雅稱“俗客”的廂房裡。
“俗客”是李花的別名。這裡的每間廂房都取了個花名,壁畫上描的也都是花。
孟去非叫了兩個彈曲的姑娘, 一把琵琶, 一架秦箏, 問霍留行想聽什麼。
霍留行笑得坦然:“你別為難我。”
河西也好,慶州也罷,都少有這樣雅致享樂的場子。霍留行真不懂這些。
孟去非搖搖頭,似覺話不投機,十分敗興,想了想, 讓她們來首《春江花月夜》,待柔柔似水的曲聲響起來,說:“還是與你聊正事。”
霍留行揚揚眉,目光意指兩位彈曲的姑娘。
“放心,兩個都是樁子。”孟去非給自己斟了杯酒,遞給霍留行的則是茶,“這地方要還安插不上暗樁,我豈不白在汴京鬼混這麼多年?”
**,接的客又多是權貴,這裡就是消息通。這些王公貴族,說是來消遣,其實許多時候也辦正事。
霍留行笑笑:“那就說說一年前叫你查的事。”
“這一年來陸陸續續都查遍了,還是沒有結果。”孟去非仰頭將酒一飲而盡,“要不就是腰腹上沒有疤,要不就是仿不出你的字跡、聲音,要不就是身形跟你差太多,要不就是身手跟你差太遠,挖空了都沒找著一個能全對上的。”
霍留行皺了皺眉。
一年前收到那面從國公府取來的絹帕後,他反倒不著急找到沈令蓁的那位救命恩公了。
因為那手筆跡,仿得連他自己都辨認不出真假。能夠掌握如此本事的人,倘使真對他抱有敵意,完全可以做更有價值的事情,而不必這樣故弄玄虛。
隻是雖非敵方,這件事到底還是梗在他心裡。因越發認定對方不是簡單的人物,繼手底下的人百轉千回毫無頭緒之後,他便把這件事秘密託付給了孟去非。
“披氅上的徽記呢?”霍留行又問。
孟去非搖搖頭:“不認識,誰也不認識。普天之下不好說,但我保證,大齊之內,真沒有哪個家族,敢拿長翅膀的老虎做徽記。”
虎是什麼?虎是百獸之王。百獸之王還長了翅膀,這種徽記,若非皇家御賜,一般人家誰敢用?
孟去非冥思苦想著說:“不是我迷信啊,你發現沒,那絹帕上的兩首詞,好像跟谶言似的。一開始我們覺得,河西失了這麼多年,哪來的烽火狼煙?可現在你看,河西收復了,玉塞和陽關的狼煙可以重新點起來了。再說這‘將軍’一說……”
“明日‘那位’要給你封官,你覺得會封什麼官?我猜多半是個中看不中用,聽起來名聲響亮卻不掌實權的。算來算去,隻能是朝裡那些武散官。”他掰著手指算,“舅舅是從二品的節度使,你的品級得在他之下,那就是正三品的冠軍將軍,從三品的歸德將軍,正四品的忠武將軍……哎呀,叫什麼不要緊,左右是個將軍,那不正好又應了那詞的說法?”
霍留行嗤笑一聲:“神神叨叨。”
孟去非嘖嘖搖頭:“你說你讀那麼多經書修身養性,怎麼就沒養出點對鬼神的敬畏之心呢?反正我覺得這事有點玄乎,要不你改天去寺廟裡求個籤,問問天。”
霍留行嗤之以鼻,偏頭看了眼窗外天色:“差不多了。”
“急什麼,我才跟你說上幾句話?你這早早就回去了,能氣得著她嗎?”
“指不定已經傷心上了,你表嫂性子軟。”
孟去非搖搖頭:“不是我打擊你,依我看,人家對你還沒到那程度呢。本來就是情竇沒開全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有點苗頭,愣是被攪斷了一整年。你如今不氣她個大發,她鐵定不痛不痒,還要通情達理地跟你說一句,逛花樓辛苦了。”
霍留行一噎,有心反駁,又覺不是沒有道理,沉住氣喝茶。
看他百無聊賴,賞曲也賞不出滋味,孟去非敲敲幾案,湊近他:“那跟你說個,你感興趣的消息吧,當初擄表嫂的人,還有陷害薛家通敵叛國的人,我心裡有譜了。”
*
這正經事一說,霍留行倒是坐住了,一個時辰後才和孟去非散場。
空青和京墨推著霍留行出來。孟去非搖著折扇走在一旁,大庭廣眾之下又做回了他的浪蕩公子哥,見迎面來個美人,手就伸了出去。
霍留行嘆息:“也不嫌脂粉沾手。”
“那你也不能強求誰都跟表嫂一樣天生麗質,不施粉黛啊。我沒你好命,府上幾房姬妾一個個為了爭奇鬥豔,臉都刷得白牆似的,習慣了。”
孟去非不滿地覷覷他,折扇一收,又去張望樓裡的美人,這一望,目光落向了木梯邊一位搖搖晃晃,面頰酡紅的少年。
少年大概十**歲的模樣,一身墨綠錦袍,打扮貴氣,人卻很沒精氣神,一個踉跄坐倒在木梯上,扯著旁邊一位姑娘的裙角含含糊糊地說:“那花沒處送了……你說我還能……能給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