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令蓁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自家的”背後的含義,便見孟去非端端正正向她拱了個手:“去非見過表嫂。”
孟家去非,前朝遺留下來的小皇子,霍留行的姑表弟,於理是該喚她一聲“表嫂”。
沈令蓁趕緊頷首還禮。
孟去非笑起來:“表嫂,方才多有得罪,你可別向我表哥告我的狀。”
提及霍留行,沈令蓁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不自在地笑道:“哪會,我人在汴京,也碰不著他。”
孟去非一愣:“在汴京才碰得著他呢,表嫂,你不知道啊,表哥今日進京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不及寫到我們老霍出場了,明天就放他出來追妻!
第37章
這聲如洪鍾的一句話, 敲得沈令蓁一陣眩暈。
霍留行進京了, 這個消息, 恰與方才聽聞河西傳來的喜訊時, 那種朦朦朧朧浮上她心頭的緊張忐忑遙相印證了起來。
“誰家英雄出少年, 河西霍郎笑談間”——正如這十一年前為汴京文人爭相傳頌的詩篇所言,除了霍留行, 誰還擁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夠兵不血刃地收復河西?
而既然霍留行順利收復了河西, 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有意拉攏霍家,重新起用霍家的聖上又怎可能不將他召進京城?
沈令蓁看著孟去非,目光卻好似透過這張臉, 望向了某個遙遠模糊的地方。
見她當街失神,蒹葭與白露小聲提醒她眼下的情況。
她這才注意到周遭混亂不堪的場面,眼見街邊好幾個攤販被砸翻了鋪子, 忙吩咐兩人去賠銀錢, 察看是否有人受傷。
孟去非理了理額前兩撮兒蝦須似的碎發, 神情散漫:“表嫂出手好生闊綽, 我闖禍, 你買賬, 果真是自家人。初次會面便叫表嫂破費, 去非在此謝過表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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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差距雖是鐵打的事實, 但他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再加一口一個熱切的“表嫂”,卻叫沈令蓁莫名多了一份為人長輩的責任感, 自覺應與他講講道理。
她清清嗓子:“不客氣,但你往後別再這樣了,鬧市縱馬是非常危險的,傷財事小,傷人事大。所謂法不阿貴,繩不撓曲,這回僥幸未曾釀成大禍,倘若再犯,縱使你身份尊貴,亦當按律懲處,到時我也護不了你。”
孟去非笑得一雙肩膀拼命打顫:“表嫂小小年紀,七老八十似的嘮叨,我表哥竟受得了?”
這特別講道理的,碰上一點都不講道理的,講得再多都像一拳頭砸在棉花上,盡是無用功不說,還不小心就會鑽進人家下的套子裡去。
沈令蓁愣了愣,下意識地道:“他沒有受不了我……”說著有些不太確定地跟了句,“吧?”
孟去非面露欽佩之意,點點頭:“那我表哥可真能忍。”
“……”
蒹葭和白露上前一步,將沈令蓁半掩在身後,無聲暗示她不要再跟這種不知禮數的紈绔子弟糾纏。
沈令蓁的確也有些憋屈,又知自己不宜在外拋頭露面太久,便朝他頷了頷首,準備告辭。
正這時,遠遠來了一位頭戴三山帽的宦侍,人未到聲先至:“哎喲,我說這街上怎得堵成了這樣,原又是孟郎君呀!”
孟去非朝來人拱了拱手:“叫楊公公見笑,是我又擾民了。”
沈令蓁瞧見來人心底一凜,也朝他點了點頭致意:“正當午的時辰,楊公公怎會特意出宮來?”
這位楊公公是聖上身邊的宦侍,一般人輕易勞動不了,出宮多半是天子的吩咐。
楊公公笑眯眯一指天:“小人正要替上頭到國公府與孟府傳話呢,不想給堵在了這街上,隻好巴巴地下車一通跑,幸好半道裡剛巧遇見了兩位貴人。”說著比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自幼在權貴圈長大,這點眼力見自然少不了,知這手勢是聖上有請的意思。
孟去非笑道:“那還真是巧奪天工了!”
這一會兒“趾高氣揚”,一會兒“巧奪天工”的,到底會不會用成語?
沈令蓁心裡一陣納悶,側目去瞧孟去非,卻見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深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這眼色,一愣之下隱隱聯想到什麼,卻又一時沒能全然參透。
孟去非繼續朝楊公公笑:“我這就收拾收拾,與楊公公走一趟,隻是一會兒,楊公公可千萬別與貴人說起我闖的禍事。我今日本是好好遛著彎兒的,真不知那蠢馬為何忽然失心瘋似的撒起野來了!”
楊公公說一定賣他這份面子,隨即差人去疏通道路。
沈令蓁轉頭回了馬車,待街上亂子平息,便叫蒹葭跟上楊公公的車駕,改道去皇宮。
宮人將兩人領到了垂拱殿。
沈令蓁知道,垂拱殿是天子平日聽政,召見眾臣的地方,但她與孟去非皆非仕人,與聖上也聊不了政事,眼下被一並帶到這裡,隻能說明除兩人之外,裡頭很可能還有個與聖上談著公務的“別人”。
但哪個“別人”會與她及孟去非皆有關聯,適合與他們一道面聖?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也是在此刻,沈令蓁豁然明白了,方才孟去非看她那一眼的含義。
他說著“巧”,其實卻在提醒她,今日這事一點也“不巧”。
怎麼他孟去非的馬就這麼恰好地受了驚,衝撞上她國公府的馬車?怎麼聖人就這麼恰好地,在霍留行進京的頭一天召請他的妻子與表弟入宮?
沈令蓁已經不是那個身在深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了。
她猜到了這是一場試探。聖人在試探她、霍留行、孟去非之間的兩兩關系,趕在他們一別多時,絕對來不及私下碰上一面,有所準備之前。
所以,前有當街引孟去非與她“偶遇”,後……便是此刻的垂拱殿裡,一定有霍留行。
沈令蓁一路低垂著頭跟在楊公公身後,思考著該以怎樣的神情、言語面臨接下來的這場重逢才最合適,待跨過殿門門檻,終於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這一抬,輪椅轱轆先入眼,再往上,便見一身天青色竹葉紋直裾的霍留行正含笑望著她。
她一個恍惚,驀然記起,新婚翌日,隔簾初見,他也是穿了這一身,也是這樣遠遠地笑著看她。
見她思緒亂飄,霍留行揚了揚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她慌忙低下頭去,守好目不斜視的禮數,與孟去非一齊向龍椅上的人叩首。
“都起來吧。殷殷,你與留行一年沒碰面了吧。”皇帝笑著賜了座,將沈令蓁安排在霍留行的右手邊,見她點點頭,又與兩人對面的孟去非說,“去非更久,該有十來個年頭了。今日叫你們二人入宮,沒別的,就是讓你們見見留行。他這剛到汴京就被朕召來談公事,別回頭叫人說朕不通情理,不許他與久別的妻室手足團圓。”
沈令蓁忙說:“皇舅舅言重,政事要緊,我沒關系的。”
孟去非倒是大方:“承蒙陛下體恤,我的確思念表哥了,想上回見表哥,還是與他一道在這汴京的馬場縱馬馳騁,如今再重逢……表哥,你這腿真站不起來了啊?”他說著,似忍不住好奇,起身要來撩他袍角,走出兩步,意識到失態又坐了回去,搖頭晃腦道,“哎,可惜可惜,沒人陪我打獵了。”
沈令蓁拿看潑皮無賴的表情瞧著孟去非,又瞅瞅眼底一黯的霍留行,輕撫了撫他的手背,暗示他別傷心。
霍留行朝她泰然一笑,搖頭示意不在意。
皇帝“熱心解圍”:“留行啊,去非這孩子說話直,你別往心上去。你這腿,朕非給你治好了不可。你這次進了京,就在這裡安心住下,朕拿最好的藥,派最好的醫士送到你府上去。”
沈令蓁一愣,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看了眼皇帝,得了許可才與她解釋:“陛下準備給我封官,以後我就在汴京開府了。”
沈令蓁心底還在思考不知該喜該愁,面上已經表露合理姿態,喜笑顏開:“當真?”
“你問陛下。”
皇帝笑著搖搖頭:“你這孩子,高興壞了?留行助朕收復河西,是大功一件,朕要好好嘉賞他,自然當真。”
“我方才在路上就聽說了這件事,卻不知原來助我大齊收復河西的人是郎君。郎君是怎樣辦到的?”
“這個我知道!”孟去非一激動站了起來,眼看皇帝並無怒色,繼續道,“我來講,我來講……前些日子,朝堂上吵來吵去,有人主戰,說要收復河西,有人主和,說要適可而止。結果表哥可厲害了,坐著輪椅上去跟人家西羌談了場判,這仗也不用打了,河西也拿回來了,過陣子,西羌還要派使者來汴京上貢稱臣,跟陛下籤訂降書呢。要我說啊,我這表哥簡直是天縱之……”
“去非!”霍留行皺著眉頭低叱一句,“慎言。”
天縱二字可絕非兒戲,那是拿來諛美帝王的。
孟去非連“哦”兩聲,撓撓頭:“我又用錯成語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皇帝繼續“熱心解圍”:“無妨,你們小輩之間說說鬧鬧,不必太過拘泥。”說著看向被霍留行那一聲怒斥驚著的沈令蓁,“留行,你看你,嚇著殷殷了。”
霍留行看她一眼,卻似乎還沉浸在對孟去非失言的介意中,並未寬慰她。
皇帝第三次“熱心解圍”,說沈令蓁守陵方歸,一路勞頓,讓她先回國公府去,他要再留霍留行談談政務。
沈令蓁依依不舍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輕輕摩挲了下她的手腕:“去吧,我晚些就來。”
沈令蓁看一眼似乎打算死皮賴臉留在這裡旁聽的孟去非,點點頭,告退離開,待一路從轎撵換到馬車出了宮,才脫力似的靠住了車壁。
伴君如伴虎,這一場短暫的重逢裡,沒有人真正做了自己。
她扮演著一個柔順乖巧,對霍家心無芥蒂的妻子,孟去非扮演著一個頭腦簡單,缺乏教養的貴公子。
而霍留行呢,對這個被養壞了的表弟展露著恰到好處的不滿,對她這個妻子雖溫和有禮,卻又絕沒有過分的投入與在意。
似乎每個人都在夾縫中尋找一種賴以生存的姿態。
經此一局,沈令蓁隱約生出一種預感,霍留行封官入京或許並非時勢所趨,而是蓄謀已久。霍家與孟家,好像在醞釀一場大事。
而現在,有一股力道驅使著她,或者說驅使著英國公府,也參與到了這件事當中。
從她走出陵園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就已經無法回頭。
*
回到闊別一年許的國公府,沈令蓁第一眼便見父親扯脖子瞪眼,望女石似的負手站在府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