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6.
我行動得不快,而是思索很久,不想自己的決定被一時意氣所幹擾。
而和離,並不是我的一時意氣。
很多時候一個念頭不過是潛藏在心中的種子,沒有風雨,沒有適宜的條件,就在那裏埋著。
很安靜,不吵鬧,仿佛念頭從未升起。
但隻要一點點助力,便驟然破土而出,抽枝發芽,迅速生長。
——如果姐姐不喜歡,不如和離呀。
不如和離呀。
我在嫁過來時,想的是什麼呢?我在回憶起那塊玉佩的來歷時,想的是什麼呢?在此之前,我不過覺得一切都無甚所謂,出門也好,嫁人也好,沒有太多興致,卻也沒有苦痛到值得排斥。
恰如我整日裏尋著吃食,並非有多嗜吃,隻不過是因事物都一樣索然無味,唯有食物在生存必需之列,也恰好能帶來一絲快慰罷了。
若是彼此都沒什麼感情,倒是也能就這樣湊合過一生;如果彼此感情深厚,那這一生也算得上圓滿,但若是高不成低不就,繩子拴著金玉白玉的在前面吊著,窮其一生累死累活都夠不著,那折磨可就大了。
我錯就錯在對他開始有了感情,開始生出期待。
我曾無數次想過蘇鈺為什麼娶我、為什麼這樣執著,在知曉真正原因之後,反倒覺得有些好笑。
半塊玉佩,也不過是半塊玉佩罷了。
縱使他拿的的的確確是我當時送出的那一塊,那又如何?
幼時因著際會而生出的一段因緣,又能撐得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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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與他從未相識,那便罷了。
我不是他要找的人,即使他曾經遇到的著實是我。
如此到了最後,將對方的好感都消磨到面目全非,甚至因為與期待不相符合而生出怨懟的話,還不如就停在這裏,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27.
我剛寫好和離書,他就過來撕了。
他撕得很有耐心,不緊不慢。手指一撚,碎片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好似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場大雪。
不是被踢飛的燈,而是建安十三年,京城好大雪。
他縮在雪中,如同冬日寒夜裏瑟瑟發抖、尚未來得及遷徙過冬的幼鳥,毛絨絨的羽上沾滿了糖霜般細碎的白,看得人頗為心痛。
時過境遷,眼下的蘇鈺是當朝九王爺,身著錦衣,頭戴玉冠,手握金摺扇。按道理講,明明和過去天壤地別,不可同日而語。
而我此刻看著他,卻不知為何,總覺得與記憶中模糊的影子重疊,仿佛還是初遇時冰冷又單薄的瑟縮身影。
他拍拍手,好整以暇地坐下,氣定神閑地翹起了腿,向後懶懶一倚。
那一雙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很容易顯得輕挑,此刻卻含了幾分情緒復雜的落寞。
眼尾暈染紅暈,染得一雙眸子更為清澈,琥珀色的眼,幾近浸潤水光。
他一字一頓道:「你想得倒美。」
我一陣無力,收回了以前覺得他尊重我的想法,道:「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呢?」
大概是讀懂了我的神情,他似乎被逗笑了,還笑得很開心。
動作很誇張,肩膀一抖一抖的,拍著我的床,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真是奇怪,人們常說大喜大悲,一體兩面。不同的情緒到了極致,竟表現得也有八九分相似,他明明是在笑,樣子卻像伏案痛哭一般。
他一面笑一面走出門:
「小鈴兒,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28.
眾所周知,我的夫君蘇鈺,是出了名的有病。
就比如,我要和離的時候他拼命攔著我,後來卻非要休妻;又比如,他現在確實是生了病,縮在墻角裏,體溫格外地高。
一切還要從十天前說起。
鍥而不舍是個好品德,好巧不巧,我擁有這樣的優良品質。在第一次寫了的和離書被撕了之後,我躺了幾天,韜光養晦,平復心情、重振旗鼓。好在這幾天蘇鈺也沒來找我麻煩,撕完書後就沒動靜了,於是一旬之後,入夜之時,我攤紙研磨,開始寫第二份。
沒成想剛寫到一半,外面天就亮了。
我尋思著這太陽出來得未免也太快了,難道是我寫得太過專注,如此過了一夜?
我推開窗戶探頭一看,照亮天空的不是日光,而是火把。
主院那邊無比吵鬧,依照我往常的性子,倒是沒什麼看熱鬧的習慣。隻是今日總隱隱有些不詳的預感,於是將紙筆一撂一擱,拉著畫月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喔,我還想是誰這麼大陣仗,原來是我的好三哥。怎麼,三哥,帶這麼多人來這裏,莫不是想和我溫敘兄弟之情?「蘇鈺聲音依舊是一貫漫不經心又帶著嘲諷的語調。
三皇子帶著一隊士兵,將主院圍得水泄不通,微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確實是想找個時間想同九弟把酒言歡閑話家常,隻可惜,沒這個機會了。」
「哦?三哥此話怎講。
我看著這陣仗覺得不對勁,也難得加快了語速:「不是,我們還沒和離成功吧,那這裏還是我家啊。我家出了事,我自然是要出來看的。」
他聞言眉目緩和了些許,隻是轉瞬臉又陰鬱了下去,這次沒再看我,轉頭對畫月道:「帶著夫人快走。」
乍一聽,大概是他要談什麼事,不方便有我在場,若是往常,我便識趣地跟著畫月走了。可是今時今日,不知為何,我鬼使神差地抓著他衣袖,總覺得不太妙,好像這一別即是永恆:「王爺做什麼要我走?我偏不要。我是王爺明媒正娶的夫人,王爺在哪裡,我就要在哪裡。」
蘇鈺低頭看我。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眸子裏也能蘊藏如此多的思緒。小王爺眼眸燦若琉璃,此刻浸潤水光,微微彎起,不知是否是我錯覺,竟覺得甚至可以用滿噙溫柔歡喜來形容。
我又一瞬晃神,下一秒又看到他冷了眼,不再看我,望向三皇子他們的方向,揚起聲調道:「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隻是夫人自從嫁來我府上,未曾有一日不想過和離。本王生性仁厚,不願強扭人心志,即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那便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又聽他朗聲: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蘇鈺今日與妻和離,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畫月一反常態,拽著我手腕就要走;我也一反常態,隱隱猜到了什麼,死活都不肯走。奈何畫月力氣比我大,我還是被往著反方向拽離。
我被拽得踉踉蹌蹌,心頭一凜,扭頭大聲道:「蘇鈺!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是那種你一出事就跑的人嗎?我就算要走,也要在你風風光光的時候走!」
他沒看我,對著院內眾人微笑,負手而立,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小鈴兒怕不是搞錯了什麼,我三哥今日來找敘舊,哪裡會出什麼事?」
三皇子很不給面子地拆臺,摸了摸下巴,笑意清朗,仿佛說的不是抄家,而是晚飯吃什麼:「一直聽說九弟與淩小姐伉儷情深,今日一見,果然真實不虛,本王大為感動。
我:「……啊?」
謀反?
蘇鈺笑意清淡,仿佛聽到的不是謀逆之罪,而是晚飯的菜譜。
我突然一陣無名火起,猛地甩開畫月的手跑向他,拽住他手腕:「蘇鈺,你幹嘛這樣,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因此感激你吧?」
他不看我,怔愣一秒,但也沒甩開我的手,指尖顫了顫:「我從未想過要淩小姐感激我。」
我有些氣惱,口不擇言罵人:「我不但不會感激你,還會覺得你是笨蛋。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怎會棄枕邊人安危於不顧,隻顧著保全自己?蘇鈺,你這樣就是在侮辱我。」
三皇子饒有興味地抱臂看戲。
大概是皇家護衛平時也很閑,此刻沒人說話,都在一邊默默看著我們。
我最煩的,就是他從一開始都不尊重我的感受。無論是一開始的突然娶我,還是現在好似為我著想地放我走,全然沒問我過我的意願,自顧自地做出決定。
我確是要同他告別,但此情此景,驟然攤上了這種事,心情登時很是微妙。
就好比你與男友吵架,還處在生悶氣的暗自神傷的階段,結果對方從山崖摔了下來,全身重傷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意識微弱,於是此前那些兀自煩悶的心地瞬間如煙消散。
微細的事,自然要等情境同樣微細時才值得討論。若是前方有人攻城,火燒眉毛之際,再去糾結自家老婆今天出門剛邁左腳還是剛邁右腳、是否犯了本日黃歷禁忌,屬實不算妥當。
我此刻對死亡毫無任何實體化的感覺,隻覺得一腔熱血洶湧,古往今來無數聖賢之事齊齊湧現腦海,腦子裏隻有無盡「生死本是身外事,利樂一切諸眾生」等等諸如此類的背景音。
我與蘇鈺算不上生死同心的戀人,甚至算不上至交好友,但多少有些因緣牽扯,要我就這樣被迫拋下他,於情於義,都做不到。
想說的話太多,真到說出口時反倒有些無措。
皇家出了事,哪怕是謀逆之罪,也還是不急不緩地進行,給足了面子,在我碎碎念的時候,沒人上來打擾。
三皇子微微收了收下頜,打了個響指,慕荇接過身邊侍從遞來的銀盤,被紅布覆蓋,從形狀來看,應當是酒盅。
蘇銘笑意吟吟:「好一對鴛鴦眷侶,情深意篤。既然如此,那便在這裏再飲交杯酒吧,來世再做夫妻。」
慕荇掀開紅布,垂眸走上前來,輕輕嘆息了一句:「姑娘,何苦。」
蘇鈺沒理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眼神隱含一絲熱切:「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王爺,這麼多人看著,真的怪丟人的。隻是,」我是真情實感地覺得丟人,但也真情實感地坦誠心意,反正左右不是個死字,沒了平時的糾結與顧慮,「一字一句,絕無半句虛言。」
三皇子抱臂看戲。
周圍士兵手持兵刃看戲。
慕荇託著毒酒,沒人理他,默默看戲。
「這可是你說的。」蘇鈺勾起唇角,低頭捧著我的臉,旁若無人般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以後想逃也逃不掉了。」
救命。
雖然此情此景在某種意義上講,頗有種彌漫塵煙氣的浪漫之感。
但我還是要說,蘇鈺,你真的好土。
29.
我看著蘇鈺,蘇鈺看著我。
他挑眉:「有事嗎?」
我收回目光:「沒事,沒事。」
本來預想的轟轟烈烈赴死的場面沒能實現,因為下一秒蘇鈺在虛空中反手一劈就沖出來一堆人與三皇子的侍衛廝殺,旋即他抱著我沖向秘道翻出王府,出口處有快馬接應,就這樣蘇鈺與我以及一幹貼身侍衛迅速出了城。
我腦子很懵,說來慚愧,我並不懂騎射,所以這一路都是是被蘇鈺拎懷裏抱著的。
我是這麼想的,我也是這麼問的。
他在這間隙裏居然還有閑工夫低頭親親我額頭,道:「一會兒安生了再告訴你。」
我又被親得一臉懵。
很快我們到了城外山林,又是兜兜轉轉,快要繞暈了,陡然撥草拂柳,簡易住處現於眼前。
身後簌簌聲響,畫月喘口氣,擦了下臉上的血,眼神凜然:「王爺,追兵都料理完了。」
我驚了。
畫月,帥啊。
這還是平時在我身邊碎碎念,會一起軟軟糯糯吃東西的小丫鬟嗎?
許是我的震驚太過明顯,蘇鈺和善微笑:「不愧是我身邊武藝最好的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