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課的鍾聲敲響,夫子剛離開,往日都會在堂中等人都走空的陸書瑾,這次卻匆匆從座位上站起來,將那張紙揉成團塞進袖中,快步離去。
吳成運好奇地伸頭張望,就見她已經消失在視線之中。
且說另一頭,蕭矜近日沒再曠學,老老實實坐在堂中聽講,甚至每次留下的課餘都按時完成,交上來的不論是書籍解析還是策論,亦或是文章都寫得滿滿當當,雖然字跡還是慘不忍睹,但好賴能讓人看懂了,內容也不像之前那般毫無可取之處。
這樣的進步,讓丁字堂的夫子們都十分欣慰,尤其是喬百廉。
這幾日他聽見別的夫子偶爾會誇贊蕭矜兩句,心裡頭也極是高興,剛結束授課就迫不及待就將昨日布下的課餘拿出來翻看,果然在一沓紙中找到了蕭矜的。
喬百廉原本連上是帶著笑的,讀了幾行之後笑容僵硬,越往後看越皺緊眉頭,面上情緒復雜,錯愕憤怒揉在一起,讓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旁邊的唐學立注意到了,關心道:“喬老,可是身體哪裡不舒坦?”
喬百廉的兩個耳朵完全聽不到聲音了,被滿腔的怒火衝昏了頭,眼珠子快速轉動,將一張紙的內容從頭看到尾,最後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將蕭矜那混小子給我叫過來!”
嚇得房中其它幾個夫子都噤了聲。
很快,蕭矜就被人喊到了悔室。
進去之後隻有喬百廉一人,他站在桌前,桌上擺著一張紙,上面的字密密麻麻,隔著幾步遠的距離,蕭矜隻看到紙上有自己的名字。
喬百廉沉著臉坐在桌前,按照蕭矜熟練的經驗,一看就知道他動了大怒,心中疑惑難不成是那書呆子給他代寫被發現了?
“先生安好。”蕭矜規規矩矩問禮。
“這是你寫的?”喬百廉顯然並不安好,臉黑如鍋底。
他看著喬百廉的神色,一時間有些拿不準這是在故意詐他,還是真的發現這篇文章並非出自他之手。
喬百廉是從官場上退下來的,腸子彎彎繞繞,計謀很多,蕭矜對上他完全不能掉以輕心,於是先不認,應道:“是啊,親筆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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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還記得上面寫了什麼?”
蕭矜猛不丁被問住了,他上哪知道那紙上寫了什麼內容?都是陸書瑾交給方義然後再一並交給夫子的,根本不會到他手裡。
他就道:“自是按照先生所留的題目而作。”
誰知喬百廉聽後,猛然拍了下桌子,發出巨大的聲響把蕭矜直接嚇得一抖。
他拿起紙揚手一扔,“混賬玩意兒,你看看你都寫了什麼東西!我昨日留得題是‘詩經節選注解’,你寫的全是些不沾邊的!”
蕭矜嚇了一跳,拿起紙一看,臉色變得很古怪。
這字,他看不懂。
確實跟他的字跡有幾分相像,但他??x?自己寫的字他是勉強能認的,這樣的字從別人手中寫出,他就很難辨別了。
但是看到中間處,有一段的字體突然清晰了很多,能夠輕易讀通,蕭矜粗略看了一遍,頓時覺得頭暈眼花。
這時候喬百廉的怒聲就傳來,“簡直太不像話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句話你給的注解竟然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也要裝知道,讓別人覺得高深莫測什麼都懂,這才是大智慧?!你好好跟我說說,不懂裝懂打腫臉充胖子是哪門子的大智慧!”
饒是擁有學混子之稱的蕭矜,也覺得這番注解過於離譜,“我……”
“還有後面那句,”喬百廉氣得滿臉通紅,青筋盡顯,大聲道:“對‘大智若愚’的注解,你寫太聰明的人就等同於蠢貨,還不如直接做個蠢貨更省事方便,你這些年的學問都學到狗身上去了?這種蠢話你也寫的出來,狗屁不通大放厥詞,簡直就是公然挑釁師長!你是不是想著你爹遠在京城,就沒人管教得了你!?”
“一坨狗屎!”喬百廉把桌子拍得砰砰響,對這篇文章的內容做出總結。
蕭矜隻覺得這話耳熟,但這個時候也沒工夫去想耳熟在何處,隻被拎著脖子罵了個狗血噴頭,耳朵裡全是喬百廉的怒聲,從悔室出來的時候,雙耳還嗡鳴著,午膳時間都結束了。
他將手中的紙死死握在掌中,怒火燒上了俊俏的眉眼,滿臉的煞氣,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陸書瑾!”
他滿身兇戾地大步走向甲字堂,路過的人隔著十幾步都能感覺到他的暴戾,紛紛讓開道路往旁邊避讓,生怕觸了他的霉頭。
蕭矜一路走到甲字堂,猛地踹開半掩的門,巨響過後宛若兇神降世往門口一站,嚇得堂中所有人都噤聲,安靜如雞。
“陸書瑾呢?”他的目光再堂中掃了一圈,沒看到人。
無人敢說話,都看向了吳成運。
蕭矜冷若冰霜的視線也刺過來,吳成運嚇得頭皮發麻,隻覺得那視線化作冰刃往他身上扎,慌亂得根本來不及思考,顫著聲音脫口而出,“他去了百裡池。”
剛下學那會兒,陸書瑾並沒有立即去百裡池。
她每日早上都與劉全約在百裡池,將頭天晚上的文章給他。這地方與舍房相隔較遠,早上根本沒有人回來此處,再加上池子的岸邊有幾座假山石,相當隱蔽。
今早陸書瑾沒去,劉全沒等到他,中午肯定會去甲字堂找她,所以陸書瑾跑得飛快,剛一下學就溜了,劉全撲了個空,肯定也會再來一趟百裡池。
她就躲在百裡池旁邊的反斜坡上,靜靜等著。
其它的都與陸書瑾推測的差不離,隻有一個是意外。
劉全並沒有親自去甲字堂找她,而是隨便派了個人去,他自己則與幾個公子哥拉了個少年來到百裡池的假山石中。
那少年陸書瑾記得,名喚梁春堰,他就是那最後一個被招入學府的寒門學生,與陸書瑾同在甲字堂,但兩人的座位相差甚遠,她又是不喜歡與人交流的性子,所以從不曾跟梁春堰說過話。
梁春堰被帶到假山石中後,被劉全以及其他幾人圍在中間,不由分說地揍了一頓。
陸書瑾站在反斜坡上頭,以大樹做掩,將那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幾個大小伙下手沒輕重,一頓打之後,梁春堰倒地上,幾次動身想爬起來,都被劉全一腳踹在腿窩處,又跪趴在地。
她看了之後隻覺得極為不適,心裡湧起強烈的惡心和怒意,氣得指尖都在顫抖。
劉全是欺軟怕硬的慣犯,這不是他頭一回欺壓旁人,因為家境富裕又沾了點官場關系,即便是真把人打出好歹,也能被家裡擺平,任他逍遙。
陸書瑾冷眼看著,壓著失律的呼吸,心知現在萬萬不可衝動,還要再等等。
一刻鍾後,陸書瑾看到百裡池前頭的小路上出現一個墨金衣衫的身影,猛地往前走兩步細看。
隻見那人長袍飄擺,發絲飛揚,手裡攥著一張紙,一張俊俏的臉上滿是兇神惡煞,大步行路時還轉頭張望,像是在尋誰。
正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滿腦子‘陸書瑾在哪’的蕭矜。
陸書瑾從沒有哪一刻這麼期盼蕭矜的出現,她自反斜坡繞下去,快走向假山石。
劉全正用腳踩在梁春堰的後腦勺上,將他的臉碾進土裡,笑得刺耳猖狂,“你倒是再起來跟老子橫啊?趴在地上做什麼?”
其他人見狀也跟著嘲笑,嘴裡說著汙言穢語,鬧作一團。
“劉兄。”陸書瑾從假山石後走出,朗聲打斷了他們的施暴。
情緒的怒意和冰冷被收斂幹淨,她眉眼盈盈,濃墨般的眼眸平靜無波,端如雲上月,海裡珠。
“我有一事要與你說,可否借一步說話?”她說。
第8章
懲治劉全
劉全今早上等陸書瑾等了許久,還險些誤了早課的時辰,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氣。方才傳人去甲字堂找她也沒能找到人,這會兒剛收拾了一個沒眼色的小子,出了一口惡氣正是耀武揚威的時候,見到陸書瑾出現,登時冷哼一聲,將腳從梁春堰的後腦勺上挪開。
他朝陸書瑾走來,面色不善,“今早左等右等不見你人,我當你是死在了寢房呢?”
其他幾人俱是平日裡跟在劉全後頭狐假虎威的跟班,見狀便也散開個圈,將陸書瑾圍在當中,正如方才他們打梁春堰時候的架勢。
陸書瑾恍若未見,仍舊溫潤笑著,“今早有事耽擱了,我怕劉兄因此事著急,便馬不停蹄趕來這裡。”
劉全眯了眯眼睛,“東西呢?”
陸書瑾就將紙從衣袖中掏出,慢條斯理地展開,沒急著遞給他,而是道:“在此之前,我有件事告知劉兄。”
劉全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就快放,莫耽誤老子時間。”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寫策論。”陸書瑾說。
劉全聽後,眼睛猛地一瞪,陰狠地盯著她,“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代筆,日後你就另尋他人吧。”陸書瑾又將話重復了一遍,她看著劉全的臉,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對他充滿威脅的表情視而不見。
劉全見她這模樣,當即暴怒,“陸書瑾,你膽子真不小,你可知道這地上趴著的人是誰?他亦是與你一起考進學府的窮小子,昨兒頂撞了我兩句,被我打得半死不活。”
“我知道。”陸書瑾就說:“我還知道你劉家經商發財,你二爺爺從官幾十載,半年前被提做雲府通判,這些事情稍作打聽便知。”
“那你還膽敢挑釁於我?!”劉全指著她的鼻子道:“我之前放過你,不過是看你有幾分眼色,做事也利索,沒曾想這竟給了你蹬鼻子上臉的機會,上一個敢如此惹我的人,被我掰斷了十根手指頭,後半輩子再提不動筆,你一個外地來的窮酸書生,又有何能耐與我作對?”
“今日就算是你將我雙臂寸寸折斷,我也不會再給你寫一個字!”陸書瑾也揚高了聲音,生氣時白膩的臉上多了幾分英氣,堅定的氣勢很是唬人,“你與你的那幾個走狗的文章實在太多,我每日都要寫到深夜,極度消耗我的精力,害得我精神恍惚時犯下大錯,我還須向蕭少爺請罪!”
劉全正在氣頭上,壓根沒聽懂她在說什麼,隻脫口而出,“蕭矜?怎麼又是他?關他什麼……”
“是啊,怎麼又是我呢?”
忽而一道聲音自後方向響起,打斷了劉全的話,幾人同時轉頭循聲望去。
這聲音簡直快成了劉全的噩夢,方一聽到他就覺得臉上腿上身上哪哪都泛起鑽心的痛來,抬眼一瞧,果然看見蕭矜那煞神站在不遠處,眉眼間盡是冷厲,一雙眼睛更似鋒利無比的箭,直望他身上射來。
分明還是九月酷暑,劉全卻瞬間如墜入臘月冰窟,嚇得滿臉的橫肉都顫抖起來,“蕭、蕭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