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時王謝堂前燕 3661 2024-11-15 16:31:13

說著說著,這兩個人都哭了起來,沒想到,老太太臨死都留著這樣的後手,就是為了讓她多一條原則的餘地。


如果她一輩子都不說這件事,公爹就一輩子不許進山,因為老太太說了,要留給孫媳婦,誰都不能染指,哪怕餓死。


她抽泣著,對著公爹磕了個頭,道:「若您不嫌棄,從今往後,您就是我的父親了!」


公爹擦了擦眼角的淚,一臉動容地點了點頭,抬手將她從地上攙扶了起來:「好閨女,我雖然生了個兒子,卻沒跟他享半點福,不想老了老了,竟多了個女兒,總算老天待我不薄!」


父女兩個互相攙扶著,一路避開人群,就這麼無驚無險地到達了山腳下。


她是小腳,腳底因著逃難,早就磨爛了。


她試著把小腳放開,卻發現比裹腳還難以忍受。


四根腳趾頭都窩在腳底,這麼多年已經成為了腳底的一部分,勉強放開也隻是徒增煩惱罷了。


她咬牙撐住,裹腳的痛都忍過來了,還怕爬山嗎?


19


在山上的日子,對這父女二人來說都是挑戰。


失去了伺候的下人,這兩個連燒水都不會。


起初公爹還敢頻繁下山去鄰近的縣城購買吃食,後來戰事吃緊,公爹不敢冒險出山,這父女二人結結實實地吃了頓苦頭。


煮的飯是糊的,燒的水是澀的,好不容易才掌握了生存技能,又不敢大肆燒火冒煙,生怕被發現這山上還住著人。


她偶爾會跟著公爹一起偷偷摸摸地下山,撿到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跟公爹商量了一下,便將那些孩子帶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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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能力有限,沒辦法幫太多的人,也生怕引來什麼壞人的關注,到時候反惹來


一身騷。


山上仿佛世外桃源,她帶回來三個孩子,挪著小腳,給三個孩子洗涮操勞,倒真成了伺候人的老媽子。


孩子們都是苦出身,爹娘都死在倭國人手下,大的不過八歲,小的三歲,卻懂事得緊,生怕她操勞過度,力所能及地幫著做家務。


她似乎也習慣了邁著小腳下山上山,半夜把腳底的新舊燎泡挑破,裹上一層藥粉,沒了矜持與嬌貴。


日子嘛,就是這樣熬下去的。


疼嗎?


疼。


卻不如至親離去,從此孤苦一人的痛。


還好,有公爹跟她做伴,讓她不至於在這艱難的世道裡苦熬著日子。


其實她下山是存著私心的。


她的裡衣內還藏著那份名單。


那是小少爺唯一給她的任務。


也是小少爺差點豁出性命才搶回來的。


可惜她一直不曾遇到革命軍。


這天,她背著買回來的東西,在半山腰撿到了一個受傷的男人。


那個男人虛弱地對她說道:「老鄉.…別怕….我是.…革命…軍..!


那一瞬間,她所有的委屈與難過都湧了上來。


她想把名單給他,想結束這躲藏的生活,她想哭,想放肆地吶喊,想宣泄出這麼


多年的憤慨。


可她卻什麼也沒有做。


她把他拖到了一處陰涼的地方,用樹葉給他盛了水喂下,然後,避開他,悄悄地從小路爬上了山。


她已經熟練得像山上的猴子一樣,不多會兒就到了山頂。


公爹還在教三個孩子寫字,她把半山腰發生的事告訴了公爹,公爹想了想,囑咐孩子們不許亂跑,這才揣上槍,跟著她一起前去查看。


那確實是個當兵的。


受了很重的傷,不知道怎麼,竟跑到半山腰,如果不是她偶然間遇到了,估計會死在那裡。


當兵的昏迷了過去,是公爹把他背上來的


公爹懂藥理,從山上採了些藥草給當兵的外敷


過了一夜後,當兵的就醒了過來。


一張被戰火燻到黑漆漆的臉,一雙被映襯著格外明亮的眼睛。


當兵的很虛弱,他起身想開口說什麼,反被她摁了回去。


「你放心在這裡住著,待傷好了再走吧!」


她背對著他,在忽明忽暗的陰影裡,不住手地縫著什麼。


當兵的抬眼一看,發現是自己的衣裳,他覺得有些羞澀。


還好如今自己臉黑,看不出什麼來。


他慶幸著。


那道細細的身影,低著頭彎著腰,借著窗外的亮光在給他縫補衣裳。


當兵的突然覺得有股暖流湧向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20


當兵的傷好後果然走了。


她本打算跟公爹換個地方住,卻一直未能動身,因為公爹自從家逢大變後一直強忍著內心的悲慟,再加上這些年東躲西藏上山下山,早讓他耗幹了身體的能量。


公爹病了,她一夜一夜地守在病床前,不停地祈求老天開眼,不要讓公爹離開她。


三個孩子乖巧懂事得很,大的男孩幫公爹擦身換洗,女孩幫公爹洗洗衣裳,倒是


減輕了她的負擔。


五個人就這樣努力地活著。


又過了幾年,公爹連下地都不行了,她也越發的瘦弱,單薄的肩膀上,似乎壓著重重的擔子。


幾個孩子長大了,男孩子抽條一般地變成少年的模樣,手長腿長,很有力氣,粗活都是他們負責,她總能在他們身上看到絲絲小少爺的影子。


女孩子也開始亭亭玉立有了少女的輪廓,比她還要勤快,幹活兒是把好手。


她有一種養大孩子的欣慰。


卻因為公爹的身子而感到難過。


公爹大概是回光返照,這天,他精神很好,支撐起了身子靠在床上,說要吃燒雞。


她已經許久不曾下山了,但是公爹想吃,她還是決定下山一趟。


她的小腳已經變得粗糙,腳底的繭厚厚一層,暗黃又幹枯,即便她用刀刮都沒有任何感覺。


那雙腳,支撐起她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


她買了燒雞,習慣性地東躲西藏,卻發現大家似乎喜氣洋洋,到處張燈結彩。


一打聽才知道,倭國投降了!


她高興壞了,連忙扯了幾塊紅色的布,準備回去給孩子們做身鮮亮的衣裳,以後,他們也可以下山來了,終於不用天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她哭著,笑著,一路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本來漫長的一條路,讓她走成了腳底生花一般。


回到山上,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當兵的。


他帶著喜悅,領著一隊兵,想要來告訴他們,他當了團長,年輕的團長。


當兵的轉過身來,臉上沒有笑容,反而是哀戚。


她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拔開了人群,瘋狂地衝了進去。


三個孩子哭倒在床邊,公爹雙手疊放在胸前,合上了雙眼,已經駕鶴西去。


她懷裡的燒雞掉了出來,撲在床邊悽厲地痛哭著。


當兵的過來拉她,把她護在懷裡,忍著悲痛勸她,讓她帶著孩子們下山,以後都是好日子了。


她揮舞著手臂不住地捶打在他的胸前,還喃喃地喊著:「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當兵的隻覺得她像是在透過自己看向另一個靈魂。


他不想讓她繼續難過下去,一聲令下,手底下的人訓練有素,很快就將老爺子的後事處理好了。


一夕之間,倭國投降了,她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她帶著三個孩子下了山。


當兵的知道,那是她撿回來的三個孩子。


他忙前忙後,安頓著他們幾人。


她卻像個麻木的行屍走肉,不會笑,也不會哭,雙眼沒了往日的神採,一張小臉快速地消瘦了下去,仿佛一顆幹癟枯黃的杏。


她拿著那張唯一的合照,怔怔地看了三天。


這三天,任誰來都無法勸動她。


有人打聽了一下小少爺的去向,卻一無所獲,仿佛從未有過這個人的存在一般。第四天的時候,她把照片收了起來,邁著細碎的步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來。


當兵的很開心,他跑了一頭的汗,太陽一照,亮晶晶的。


「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兵,所以,我要把這份名單拿出來,這是..我丈夫跟我見過的最後一面拿給我的東西,為著它,犧牲了很多人的性命,可能也包括了我丈夫。」


她的語氣顯得是那麼的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一件不重要的往事。


她仰起頭來,似乎,許久沒有見過這麼明媚的陽光了。


當兵的神色凝重,他沒敢接過來,而是快速地吩咐下去,讓人匯報給了上頭。


很快,上面就來了人。


他們很激動,戴著白色手套的手,顫抖著翻閱著裡面所記錄下來的所有資料。


有人在跟她說著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


她隻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了結了,再也沒有能讓她牽掛的東西了。


她病了。


整整昏睡了半個多月,這半個月,一直是那個當兵的忙前忙後照顧著她,她撿回來的三個孩子也守在醫院,片刻不敢離開。


她做了好多夢,夢裡全是小少爺跟她的點點滴滴,可是為什麼,她卻看不清他的臉了?


她哭著,喊著,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著,是當兵的一次次地握住她的手,給了她安撫。


後來,她還是醒了過來。


三個孩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他們不想再失去親人了。


她挨個摸著孩子們的頭頂,撿他們回來的時候,最大的因為營養不良,個頭才到她的腰,現在都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漢子了。


她抬手,老大還得把頭低下來才能讓她摸到。


她突然笑了。


當兵的端著雞湯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這樣難得的笑顏。


他傻了,愣了,好像有什麼走進了他的心坎裡似的。


拿著雞湯的手都要不穩定了。


他找了個借口,讓孩子們喂她喝下,自己則匆忙離開了病房。


有了孩子們做牽掛,她大概也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


上面的人為了表彰她一直保護著這份名單,也就是間接地保護了名單上的英雄,為此,還舉辦了一個表彰大會。


她不想去,可是當兵的卻希望她參加。


「好讓咱們的同志看一看,一個婦女,是如何撐起一個家,是如何帶給人希望和生機的。」


她看著當兵的滿臉鼓勵,又想起了她的小少爺。


小少爺,似乎也說過這樣類似的話。


她抹了一把眼角,點了點頭。


22


那幢二層小樓,如今被改成了子弟學校。


原先每一寸熟悉的地方,都有了孩子們的讀書聲。


因著她會英文,便求著到了這裡做英文老師。


孩子們都是官兵的後代,在艱苦顛簸的年代也沒學到什麼文化,現在好了,有了學堂,有了老師,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學習著。


隻是有人對她的小腳感到不滿。


孩子們取笑她,給她起了難聽的外號。


上她的課也不老實,團了紙團故意丟在她的腳下。


她倒也不生氣。


背著身子,在黑板上寫完了,這才轉過身子來,緩緩的講起了故事。


她說,你們坐的地方,原先是這府上老太太停靈的地方。


孩子們嬉笑的聲音頓時停了下來,有膽子大的質疑她怎麼會知道?


她揚起了一抹微笑:「因為,這裡原本是我家!」


這是她頭一回提起自己的過去,當兵的躲在窗戶後面,豎起耳朵準備聽個仔細,卻不想,她隻是點到為止,並沒有繼續敘述下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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