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對待風陵山諸人,他叫門開在了蠻荒中部的平原位置,位置靠近封山。
雖然諸人因為下落時間與方向不同,落點會有些不同,但彼此差錯不會太遠。
然而曲馳與陶闲墜落之處,九枝燈尚未憑心定之,走近一看,他才透過那雲靄似的水鏡,看到了一片汪洋恣肆、怒濤拍岸的巨海。
……二人看樣子是跌落入海中,想下去尋也困難了。
九枝燈神色間有些懊惱:“……他們落入了無頭之海。”
“……也罷。”溫雪塵嘆過一聲,便嘗試往好的地方想去,“我剛才以靈力探測過,那少年不過是一個凡人,在蠻荒之中怕是活不過一日光景。大概不足為慮罷。”
話雖如此,九枝燈神情間仍是難掩遺憾。
沒了碎片,不知師兄的手能否接續得上。
見他沉思,溫雪塵問他:“你在想什麼?”
九枝燈答:“我在想,卅四已走了三日了。師兄何時會回來呢。”
溫雪塵注視著他的面龐,諷然一笑:“去風陵山等著吧。他會來的。不過,若是孟重光與他同來,你可要小心些。”
“孟重光?”聽到這個名字,九枝燈神情轉淡,眼中卻同樣含了諷意,“我了解他,也了解師兄。孟重光絕不會允許師兄來,而師兄又一定會來。所以,他們二人,絕不會同時回來。”
……
風陵之夜如斯靜謐,螽斯低鳴,薨薨蟄蟄,平白惹得人耳廓發痒,其聲之安然,仿佛這世間死生成毀之事,均與其無幹。
西南門處,兩名魔道弟子提槍守於門口,正聊著些闲話時,其中一人陡然咦了一聲,覺得頸間有些痒,便伸手去抓撓。
他剛抬起手來,對面人便圓睜雙目,死死瞪著他,眼中露出驚怖駭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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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問問同伴看到了什麼,但從他喉嚨間發出的已非人聲,而是鮮血粘膩的噴濺聲。
——一柄折扇橫空閃出,斫入了他的脖子,又呈扇狀割裂了另一人的咽喉,才飛回了群樹暗處。
於暗處走出一名素衣縹帶的青年,右手掩映在被風吹得如浪般翻滾的袍袖之間,左手接回的折扇已化為一柄銳鋒,被他反手握住,背於身後。
劍身上殘血未幹,渾圓的血珠順著劍身向下緩緩淌落。
徐行之一語未發,自行踏出了暗處,往山門處走去。
螽斯鳴聲驟停,四下風葉俱靜。
他不需通傳,亦不需疾言厲色地吼叫宣戰。
擴散開來的滿身元嬰靈壓如同壓城黑雲,把整座風陵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起來,發出的信號也唯有一意:
——讓九枝燈滾出來。
第87章 九死不悔
徐行之走過之處,雲床仍行,流水存續,但萬千春蟲盡皆失聲。
風陵山中的魔道弟子不在少數,此時卻無一個說得出話,喊得出聲,無不癱軟在地,渾身湿冷,口幹舌燥,隻覺周遭空氣被抽空,仿佛有某樣無形的怪物正無孔不入地侵蝕他們的意志,輕而易舉地將其摧成土灰。
一名巡夜的魔修恰好倒在通向青竹殿必經之路的大道上,手提的燈籠和他一樣,爛泥一般地委頓在地。
看著徐行之步步逼近,他唬得面如金紙,然而掙盡全身力氣,他也隻能扣緊腳趾,死狗似的抽搐著。
可徐行之卻並未理會他,就像是在路上看見一塊爛木醜石,連多看一眼亦覺乏味,徑直撩開步子,從他頭頂跨了過去。
靜物沉沉間,唯一能動的九枝燈於燈影搖曳的青竹殿中走出,輝光在他身體四周描下了淺淡的金邊。
他身著風陵山的服飾,手中甚至還執握著一卷竹簡,一切都如同徐行之記憶裡的那個少年一樣,幹淨,澄澈,如同安隱長夜裡靜靜燃燒的一盞青燈。
立於階上的青年輕聲道:“師兄,你來了。”
徐行之未應一字,翻腕抬臂,劍尖橫光,盛託了三分月意的銳鋒便挾裹著十分殺意,直掃九枝燈的咽喉!
階上青年化作一道殘影,階石炸裂開來時,劍鋒改轉千把光釘,朝四周散射而去!
待青年再凝成固定形影時,劍風已激起了他的烏墨長發,翻卷的衣袖間添了不少裂痕,其間有斑駁紅意滲出。
徐行之不與他贅言半句,騰身而起,直取要害。
他要此人的命!立時,馬上!
光釘輪轉著匯聚成扇,自動轉回徐行之手掌,徐行之左手接過合攏的扇子,竹骨颯的一聲展開,化作一柄淬火紅刀,幾個騰躍間,刀身與九枝燈橫起的劍鞘碰撞在一處,一道流火直焚上了三丈高處!
徐行之眸間血意漸濃,手腕翻轉,橫刃滑砍向劍鞘尾部,一路火光白虹,九枝燈避其鋒芒,輕巧閃過。
其身法輕靈,步伐三踏一點,騰挪而去,正是風陵劍術中的步法。
徐行之緊咬牙根,厲聲喝道:“……拔劍!”
青年聲音清肅道:“我不與師兄拔劍。”
徐行之隻覺眼眶一熱,頭痛欲裂,更激起了胸中萬丈光焰,搶步上前,左手一伸一抖,握住一把火意滾盛的銀槍,一刃撥開青年來格擋的劍鞘,向下壓去,左腳順勢跟上,一靴將那劍鞘踩在腳下,罡氣一提,銀槍自化蛇矛,憑空多出一丈長度,猛搠向九枝燈的胸膛!
他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理由,他隻要九枝燈的命!
然而九枝燈常年與他練劍對武,知曉徐行之的強項,一旦被其近身就是死路一條,索性棄劍而走,身形溶溶化為一片碎光。
待再定住步伐時,他還未能抒出一口氣便覺前胸一冷,本能地提足向後撤去。
徐行之早已捕捉到靈力流動的方向,立時改轍,動如雷電,轉瞬間竟已逼至他身前!
九枝燈背手疾退,徐行之逼近,兩道炫白身影緊貼著朝一方掠去,惹得一路樹影繚亂,燈火搖曳。
激蕩開來的元嬰期靈壓,使得那些倒伏於地的魔道弟子緊閉雙眼,臉皮都皺縮到了一處,隻恨不得化作泥胎木偶,避開這二人鋒芒。
退至一棵橡木前,九枝燈抬步躍上樹幹,徐行之自是引矛追去。
然而,在他身至半空時,異象陡生!
徐行之離地六尺後,無數冷光倏然橫生而出,由透明靈力凝結的三稜長錐,準確繞過他的四肢,彼此穿插,將他死死架困其間!
……他竟然早就在此埋設下了陣法?
九枝燈雙足落於樹梢之上,身形隨著樹梢的輕擺而徐徐搖動:“師兄,莫要輕舉妄動。我不想傷你。”
徐行之不想去理會他的厥詞,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這詭異的陣法間。
尋常陣法往往設於地面、牆壁等有所憑依之處,這陣法竟設於半空間……
電光火石間,徐行之猛然憶起,在以前長安太平的年歲時,有一人總喜歡趁他與曲馳或北南比試時,悄悄將一個簡單的陣法設於半空,冷不防套出一條繩索來,還美其名曰試一試他們的臨危應變之力。
徐行之眼珠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
……九枝燈怎敢效仿溫雪塵昔年慣用之術?他也配!
他咬緊齒關,右臂一振,不顧肘部、虎口與腰際瞬間被長錐割裂出的數十道傷口,揮起“右掌”,徑直砸上了其中一道光劍。
而他左手所持長矛亦化作一面鐵盾,如灌長風、悍然揮去的一瞬,飛星迸濺,稜斷錐斫!
不消片刻,徐行之硬是徒手撕裂了這方凌空架設的陣法囚籠!
雖是早知徐行之右手已斷,然而當真看到那隻取而代之的木手,九枝燈仍是喉頭一縮,而且他似乎並未料到徐行之會如此決然、寧肯自毀自傷也要破籠而出,待他察覺不對,再想閃身避開時,已是慢了一線。
一旦遭徐行之近身,九枝燈便有些難以為繼了,左支右绌,且戰且退,徐行之卻窮盡了所有手段,隻欲取其性命,百般兵刃,千機變化,銀蛇如舞,雪練蕭肅諸魔道弟子隻見刀兵如梭,卻根本看不清那扇面在徐行之手心轉換過幾重模樣!
嗤——
很快,那劍影刀光中,添了一線刺目的猩紅。
一柄魚腸劍深深貫入了九枝燈的左胸,自前入,自背出,瀝瀝鮮血湧出,落紅成霰。
一方中間,暴烈的靈力衝擊亦隨之漸漸平息下來。
九枝燈垂眸看向傷口處。
好像那貫穿心髒的傷口並未讓他覺得痛楚,他的神情不憂不怖,甚至將血流不止的嘴角往上揚了一點點:“……行之。”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搖晃著跪了下去。但他那雙目雛鳥似的潤著一汪水,不懈地追隨著他,好像有無數的話想要同他言說。
徐行之看著他親手養大的孩子這樣望著他,臉色漸漸轉為蒼白。
他本以為自己懷持殺心而來,已是麻木,誰想事到臨頭,心口竟還會疼得這般厲害。
徐行之並未思考他為何會喚自己“行之”,跪下身來扶住他的肩膀,一時卻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
而懷中人也沒再發出隻字片語,閉上了眼睛,口唇間一片冰冷,已無熱氣呼出。
徐行之跪抱住他的身軀,隻覺每一寸皮膚都冰冷刺骨.
一陣清風徐來,二人腦後所束的縹碧發帶一齊飛揚起來,像是紛飛的雙蝶,糾纏了片刻,又各奔東西。
徐行之說不清這種心間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塊的痛源自何方,隻得仰起頭來,好緩解喉腔處烈烈如灼燒的酸楚感。
下一個瞬間,徐行之突覺右側琵琶骨下傳來一陣要了命似的劇痛,疼得他悶哼一聲,身體酥軟著往後倒去,卻恰好倒入一雙暖意融融的雙臂間。
一個令他頭皮發麻的清冷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卻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驚得徐行之手腳麻涼:“……師兄,你太過衝動了。”
在徐行之睜大眼睛、無力地仰躺下去時,他身後九枝燈小心圈抱住他的雙肩,免得他沾染晚上的露水,平白受寒。
在肢體碰觸間,他的鼻尖不經意在徐行之頸間嗅了一下,那熟悉的沉香氣息叫他微微紅了臉:“好久不見了,師兄。”
“你……”
徐行之驚怒交集地看向那失去支撐後面朝下趴臥著的屍體,腦中閃電似的劃過一個念頭,劈得他渾身一抖。
——從剛才起,走出青竹殿的“九枝燈”,便是一個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