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紅杉樹的草木香氣還殘存在他鼻腔裡,而他已經從那段屬於原主的記憶中抽身,回到了蠻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並不在臥房內,周北南卻在床邊,彎著腰,正在給徐行之整理枕頭。
發現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頓時面露尷尬之色,指著枕頭說:“……你出汗太多,我給你換一個枕頭。”
解釋完後,他又露出一臉“我操解釋這麼多幹什麼”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轉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腦子還糊塗著,張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門邊的周北南猛地剎住了腳步。
這個稱呼似乎點燃了他心中壓抑著的情緒,他轉身疾行數步,回到了床榻邊,厲聲喝問:“……這十三年你去哪裡了?!你進蠻荒究竟是想幹什麼?”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領子,卻抓了個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陸御九手下的鬼奴,嚴格說來早已算不得人,頂多是陸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隻能靠鬼兵殺人,卻碰不到除了陸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雙手直直穿過了徐行之的身體,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用盡全力攥緊了拳頭。
他咬著牙低聲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從他的咬牙切齒中聽出了那麼一點點傷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記憶裡,原主和周北南見面就打,而在蠻荒初見時,周北南對徐行之更是不假辭色,壓根兒沒他給過好臉色看,所以徐行之才會想當然地認定這二人關系勢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記憶裡,二人的關系顯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維有些混亂,他扶住脹痛難耐的太陽穴,發力狠掐了兩把,才勉強鎮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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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住心神後,徐行之抬頭,對周北南開口道:“……有人叫我來殺你們。”
他這樣痛快地承認,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過後,他問道:“……是九枝燈讓你來的?”
徐行之作苦笑狀,並不作答。
他這副模樣,叫周北南愈發篤定自己的判斷。
他往床邊一坐:“他叫你來殺孟重光?”
徐行之點一點頭:“你知道的。重光對我不會設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繼而便是怒極反笑:“這小兔崽子,真是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應付過去了。
原主連續十三年銷聲匿跡,現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現在蠻荒,這件事本身就太過可疑。
徐行之沒能在第一時間殺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還想留在這群人身邊,尋找下手的機會,就必須要找到一個像樣的理由來說服他們接納自己。
而最高明的謊言,便是將真話與假話摻雜著說,聽起來才最真實。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說辭。
周北南將身體前傾,認真問道:“他知道我們快找到蠻荒‘鑰匙’的事情了?”
第10章 偏執之人
……這和徐行之話本裡的設定一樣。
根據徐行之構思的內容,孟重光這一幫人這些年一直在尋找那把能將他們送出蠻荒的鑰匙。
蠻荒僅有一扇“門”可供出入,而蠻荒的鑰匙,世上總共隻有兩把。
其中一把,當然是由身處蠻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貼身保管;而另一把鑰匙則被此人丟入蠻荒,藏在某處,為的是讓這群囚犯不至於失去希望,而要他們在反復徒勞的尋找和循環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關於這把鑰匙的去向,眾說紛紜。
有人認為這把鑰匙並不存在,隻是那些上位者給予這些囚犯的一個虛幻的夢想;但也有人認為,鑰匙是存在的,隻是碎成了幾塊,分散四處,要想收集起來,極為不易,但相較於前者而言,後者畢竟還是有些盼頭。
在徐行之的設定裡,孟重光最後拿到了鑰匙,走出了蠻荒。
他還沒有寫到那裡,也沒有寫明鑰匙真正的藏匿地點,然而,他已經在話本中標明了能獲取鑰匙關鍵信息的四處地點。
——封山,虎跳澗,化外之地,無頭之海。
至於真正的蠻荒鑰匙在哪裡,就連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曉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個犄角旮旯。
目前,知曉大量情報的徐行之,能做的卻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討厭這群人。他們都誕生於自己的筆下,他們的悲劇命運可以說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來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識”告知他是個十惡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銬在床上哪兒都去不得,徐行之對孟重光也討厭不到哪裡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親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於幻境中流連不回。
“世界之識”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不殺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這個世界。
再說,他不討厭孟重光,並不代表要幫助孟重光出蠻荒。
畢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誰也不知道他走出蠻荒後,那些將他投入蠻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會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對周北南的問題,徐行之不緊不慢地打了個太極:“怪不得他叫我速戰速決,把重光殺掉。如果我不殺,他便要我也在蠻荒裡自生自滅。”
周北南呸了一聲:“瞧瞧你教養出來的,什麼兔崽子師弟。”
徐行之回敬:“你說的兔崽子,是孟重光還是九枝燈啊?”
周北南不客氣道:“兩個都不怎麼樣。”
有了原主記憶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幾分底氣了。
他很想說你周北南不也被關進蠻荒大牢來了嘚瑟個屁,但周北南卻先於他發了難:“這些年你是跟九枝燈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為何要這麼問?”
“現在整個風陵山都歸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監牢,他難道會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臉曖昧又諷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談崩了,他才逼你來殺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總覺得周北南話裡有話。
……大家都是師兄弟,怎麼自己這個大師兄倒像是這兩個倒霉師弟養的兔兒爺似的?
不過細想想,周北南這推測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為免還要費心勞力編織更多謊話,徐行之圖了個一勞永逸,順著他的話道:“差不多吧。”
話音剛落,房門外便傳來轟然一聲悶響,繼而是磚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響。
周北南跳起身來,去查看情況。
徐行之突然有了種特別不好的預感。
他爬起身來,隨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遊魂,直接穿透門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後打開門,稍稍耽誤了點時間。
開門後,發現周北南站定不動了,徐行之的不妙預感隨之水漲船高。
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頭狠狠一噎。
門口空無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處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剛才那裡曾趴過一個人,正面朝著房間門。
更恐怖的是,人形側前方,還有五道無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長,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剛剛偷聽的那人是在多麼憤怒的情緒下才留下這道抓痕的。
想一想剛才二人談論的內容,想一想異響產生的節點,再想一想在這座塔內誰會有這般強悍的力量,不難推測出剛剛趴在外頭偷聽的人是誰。
周北南用極富同情的語調對僵硬的徐行之道:“節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識”告知,孟重光對原主執念過重,但親眼看到這道可怖的宣泄痕跡,徐行之的腿肚子還是有點轉筋。
當孟重光轉進囚禁獸皮人的小室時,骨女正在為昏迷不醒的獸皮人診療。
孟重光進去時一沒踹門,二沒出聲,但骨女抬頭一望,心中便有了數,問道:“誰惹你了,氣性這麼大。”
孟重光咬牙切齒:“我沒生氣。”
骨女說:“我看你快氣瘋了。”
離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將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臉擺了出來。他走上前去,用腳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獸皮人腦袋:“師兄叮囑過,別叫他死了,他怎麼還沒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這樣,不就是想叫他死嗎。”
“他難道不該死嗎?”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惱,“他害我失態,在師兄面前動手,壞了我在師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腳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壓著獸皮人的腦殼,冷笑道:“……他這回還算命好。若是他傷了師兄一毫半釐,我必定把他的骨頭抽出來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麼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腳拿開。我好容易穩住他的氣脈,你再踩一會兒,這口氣也被你給踩沒了。”
孟重光跟她鬧脾氣似的,一隻腳穩穩踩在獸皮人腦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勢。
骨女也不理會他,指尖泛起綠光,沿著獸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過,免不了抱怨道:“若他隻是皮肉之傷便也罷了,把傷勢轉到我身上就是,可他傷成這樣……我隻能盡力為他續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