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恭賀聲中,旁邊的衛嬪明知故問:「順妃,我記得你在孕中時,給孩子取的名字不是這個啊。」
我依舊一言不發。
衛嬪繼續說:「不過,隻要順妃你也中意承川二字,倒也無妨了。」
談不上中意不中意的,我和在場所有人一樣,都是初次聽到皇長子的名字。
不過都不要緊了。
我如今體虛,隻是坐上一會,就又覺得乏累了。
因我案上的點心一動不動,年幼的小郡主從邕王爺的懷中溜了出來,跑到我跟前說:「順妃娘娘,你怎麼不吃東西啊。」
我輕聲說:「我不餓。」
小郡主卻說:「可是你的臉色都發青了,可見是餓了的。」
我笑了笑,從案上捻起一塊甜糕,掰開餵了郡主。
這邊的動靜應是驚動了孟若瑾那邊。
我轉頭時,看見他的眼神正定定地看著這邊。
忽然,孟若瑾開口召小郡主過去。
郡主立刻小跑了過去。
她五六歲的光景,很是活潑,誰也不怕,還湊到蘇萍兒那去戳承川的臉蛋。
小郡主突地咯咯地笑起來:「好巧啊,小弟弟的臉頰上有梨渦,順妃娘娘的臉上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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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單一句話,宴上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甚至有人在面面相覷。
能在這裡出現的皇室貴胄,多少都知道承川的來歷的。
邕王爺趕緊喚小郡主回來:「你這妮子越發沒禮數了,怎敢叨擾了皇後娘娘和小殿下,快到本王這兒來,這樣沒規矩,非罰你不可。」
孟若瑾垂斂著眼皮,神情疏離地說:「郡主年幼,無須苛責。」而蘇萍兒的臉色更是冷冰冰的,顯然不悅。
我知道這裡不大容得我了。
隻簡單告辭,就回了蘊澤宮。
才回到宮裡,整個人便疲乏得癱軟在榻上了。
我懨懨地躺著,心裡厭極了這孱弱的身軀。
沒多久,宮人來稟說孟若瑾來了,就在殿外站著。
我閉上眼睛,隻當自己睡過去了。
即使後來聽到床邊有人坐上來的動靜,也始終沒有睜開眼。
恍惚間,我察覺到有人輕按了按我的臉頰。
似是梨渦處。
待在冷宮時,孟若瑾常喜歡這樣對待我。
可我如今隻覺得寒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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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若瑾給我派來了一個新的婢女,叫阿諾。
阿諾和如月長得很像。
孟若瑾自以為是好心。
豈不知我每瞧上阿諾一眼,就會想起如月受刑而死的慘狀。
我整夜地睡不著。
墊在身下的褥子也在不停地更換。
每張被拿走時,上面都浸了血。
我的產後病是愈發嚴重了。
有時會痛到失去知覺。
可唯有失去知覺的時候,我才能嘗到一絲鬆快。
這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我很快便連憂懼生死的力氣都沒有了,總是控制不住地昏睡過去。
甦醒的時候,我會囑咐阿諾,讓她告訴太醫在我的病情上不必對養心殿的那位多言。
我不想看到孟若瑾再來了。
即使孟若瑾本就不願來。
隻是怕落得個薄情寡恩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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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病中,不太記得時日過去了多久。
隻是耳朵曾聽到皇長子百日宴、半歲之類的字眼。
恍惚間會想,都長這麼大了。
後來,天氣熱起來,小諾就扶我到蘊澤宮的亭子裡坐下,吹些微風。
孟若瑾來了。
還帶著承川。
我看見承川時,他果真長大了許多。
大概有七八個月了。
孟若瑾竟把承川抱到我跟前,面露殷切:「順妃,你抱抱他,如今高了,也重了。
是重了。
孩子交到我懷裡時,臂彎猛然一沉。
我低頭瞧了瞧,說:「皇後把他養得真好。」
不知為何,明明是事實,由我口中說出,卻讓孟若瑾的臉色變得有些僵硬。
我朝孟若瑾身邊的宮女看了一眼,示意她來抱走承川:「我力氣小,當心摔了他o」
孟若瑾沒有讓宮女接過承川,而是伸手自己抱了過來,然後,他對著咿呀作語的承川指了指我:「川兒,這是你母親。」
承川鸚鵡學舌地開口:「母——親。」
他是喊了出來,但眼神卻沒再看我,而是滋溜地轉來轉去,應是在找蘇萍兒。
孟若瑾一直在留意我的神色。
可我沒什麼好傷心的。
「順妃,」孟若瑾溫柔地說,「若朕把承川送回來,你——」
我微微笑著駁了孟若瑾:「孩子是最認生的,猝然讓他換了環境,怕是要哭病過去,可不值當。」
孟若瑾的臉色驟然一緊,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似是不相信,怎會有母親把親生兒子往外推呢。
可我確實,早就無力去撫養一個皇子了。
失望和不解在孟若瑾的眼睛裡交疊,最後渙散成了血絲,他啞著聲問我:「順妃,你是不要兒子了嗎?」
陛下,果真是我不要嗎?
而不是從頭到尾,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若我今日應了,蘇萍兒該把我這蘊澤宮給掀翻了過去。
我果然沒料錯,孟若瑾還在等待我口中的答案時,蘇萍兒貿然闖了進來。
她滿眼焦急,直奔承川而去。
蘇萍兒把承川緊緊抱在懷裡的時候,充滿敵意地看著我:「順妃,你要幹什麼?
我搖搖頭,說:「娘娘來了就好,剛才小殿下一直找娘娘呢。」
我說得平靜,似乎承川於我而言,不過僅僅是別人家的孩子而已。
蘇萍兒聽著,竟怔愣了一下。
她似乎也覺得不可置信,我竟不跟她搶孩子的。
即使我已經讓無可讓,蘇萍兒仍敵意滿滿:「順妃當心把病氣過到孩子身上。」我盯著蘇萍兒,一字一頓地說:「若說會過病氣,早在我生下他的時候,該過的也已經過了。」
「住口!」蘇萍兒慍怒道,「承川如今已被記嫡出皇子,豈容你對他的出生說三道四的。」
孟若瑾緩聲喚了一句:「皇後。」
面對蘇萍兒,孟若瑾始終是溫柔的,即使見到蘇萍兒咄咄逼人,也依舊縱著,隻出言制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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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說得對,臣妾身為皇後,不該與順妃計較,」蘇萍兒抱著承川,與我擦身而過時,又添上一句,「畢竟順妃早年間受了委屈,連個閹人都敢糟踐了。」
我身子驟然一緊。
那段記憶已經埋沉心裡很久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可以不在意。
但被人赤裸裸地挖出來的這刻,心頭似乎有隻小獸,在彷徨無助地撞來撞去。
我突然不想忍讓了,朝蘇萍兒笑了一聲:「娘娘嫌我是個髒骨頭嗎?可娘娘正摟著的承川,身子裡流的可是我的血。」
孟若瑾忽然喝住我:「順妃你閉嘴!」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凌厲。
我看向他時,對上的目光無比冰冷。
孟若瑾是真惱了我。
惱我口無遮攔。
畢竟此事說出來,於他面上無光。
原來,同我猜測的一般,孟若瑾確實對此事耿耿於懷。
可是陛下,不,我應該問一問當年身為廢皇子的你,我除了忍下那份侮辱,還能拿什麼換回你的性命?
我始終沒有問出口。
無論從孟若瑾口中聽到什麼答案,都於我沒有意義了。
我頓在原地時,孟若瑾帶走了蘇萍兒母子。
這蘊澤宮,又恢復了靜寂和空蕩。
可是,為何安靜到連太醫也不來了。
我不服藥,夜裡會疼得合不上眼睛。
阿諾著急了,在想辦法怎麼把太醫求過來。
我卻攔住了她,搖頭道:「別為了我,把自己搭進去了。」
如月是這樣,再往前推,我亦是。
阿諾不能再步我們後塵了。
可是,阿諾還是為我找來了藥。
看見那些藥時,我呼吸一緊,立刻去扒她衣裳。
卻發現阿諾的胴體完好無瑕。
阿諾把衣裳穿好,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娘娘您這是怎麼了?」我搖搖頭,渾身驟然一松。
阿諾忙說:「我沒被誰打呢,這藥不是宮裡的,是外頭送來的,所以宮裡不會知道。」
外頭?
我盯著那些藥,眼裡突然有了神採。
承川的周歲宴前夕,就是如月的忌辰。
那天夜裡,風吹雨打的,把窗子拍得砰砰作響。
阿諾過來檢查窗扇有無合緊時,卻發現我呆坐在榻上,木然地盯著映在窗上的雨夜一角。
阿諾過來問:「娘娘,怎麼了?」
我捂著心口,猝然指向外面說,驚恐地說:「如月,如月回來了,我看見她了。
阿諾連忙安慰我:「不會的娘娘,您多心了,姐姐已經往生極樂了。」
可我猛地掀開被子,慌亂地向外跑去。
涼風裹挾著雨水,一併潑在身上,是刺骨的冷。
赤腳踩上尖銳的石子時,皮膚傳來皸裂的痛。
可我始終沒有停下。
不要停。
12
雨夜涼氣重,孟若瑾召了太醫來診治頭疼。
後來隨口問了句:「許久沒有太醫來稟報過順妃病情了,她如何了?」
太醫一怔:「早在數月前,太醫院就收到指令,要撤去蘊澤宮的請脈..」
孟若瑾驟然把手旁的藥碗重重地拂了下去,碎開一地。
帝王盛怒道:「為何要撤?她身子不是一向不好嗎?」
太醫顫巍地叩頭道:「是,順妃產後身子一直沒調理過來,早已拖成重症,怕……怕也無力回天。」
孟若瑾厲聲道:「此前就已經這樣,為何朕一概不知?」
太醫說:「是順妃,順妃說不必來回稟聖上的。」
孟若瑾立即起身,徑直踩過碎片,他現在要去一趟蘊澤宮。
宮人過來攔:「陛下,明早再去吧,外頭正是大雨滂沱——」
忽然,一聲哀求穿透養心殿厚重的門:「陛下,蘊澤宮出事了。」
推開門,見是被淋成落湯雞的阿諾。
她不顧狼狽,哭著說順妃忽然受驚跑出蘊澤宮,已然不見了。
阿諾還懇切道:「順妃體弱,之前又尋不來太醫,已然病入膏肓,今朝淋雨受寒,怕已奄奄一息,還請陛下遣人去找找。」
尋不來太醫…病入膏肓…
每一個字都似長了尖兒,刺刺地往孟若瑾心裡鑽鑿。
又是找不來太醫嗎?
和當年一模一樣。
那段被孟若瑾視為恥辱,不願啟齒也不願回憶的冷宮日子忽地被勾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瀕死之際,也是無太醫敢接手。
是母親身邊的女官,如今的順妃,去求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