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不以為意:「皇上還說過中宮之位要留給我呢,可見有些話不必當真。」
後頸的鼻息忽地止了,哀傷的眸光落在我身上。
半晌之後,我聽到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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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玹次日做了兩件事,一是宣見了我父親,要他事無巨細地將我的事全然告知。
二是從太醫院要了一碗湯藥,他自己喝了。
「那個藥喝了也會痛的,你不能,朕才活該痛。」
喝的是男子絕育的藥,他說完便看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到一絲感動和心疼。
他前兩日帶我回溯往昔,說曾經他隨軍出徵回來,我撫摸著他背上的傷疤又哭又罵。
可是蕭玹,我如今哪裡來那些東西呢?
我這張無情的嘴終究叫他失望了:「若我想與其他男子在一塊兒又如何呢?還是換一碗我喝的吧。」
他聞言砸了手裡的空碗,然後又轟走了聞聲來收拾的宮僕,自己蹲下身,沉默著撿滿地的碎片。
那碎片不知讓他想到了什麼,他握了半晌,埋頭抖著肩膀,直到血滴到地上了,方晃過神。
燭火葳蕤,他非要賴在我這個地方,抱著我不撒手:
「你第一次進宮,我便看見你了,那個時候,你臉上總是沒什麼表情,像是與周圍人隔開了,後來你給我送東西,又像是換了一個人。」
「那時候你是我見過情感最充沛的人,你直白熱烈,讓我覺得我配不上你的喜歡,你讓我覺得,原來我也能有幸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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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想與你站在一處了,孟蕪,我本就是陰溝裡爬出來的人,能用的便也都是些陰招,我表現得對孟溪傾心,逼著三皇子盡早將孟溪安排了,他卻也不蠢,打發完孟溪便盯上你了。」
「他惹惱我了,我便往他的幕僚裡塞人,勸他鋒芒須斂。他這才歇了心思,求娶帝師之女。」
「與你成夫妻,是我機關算盡,也是三生有幸。」
「可我要走到更高處去,也要帶你一起去,我甚至無法回應你,便是為了不讓人尋著一點端倪,我讓你這些年都沒得到對等的感情。」
「還以為當我拿到那一方玉璽便夠了,我要把全天下的東西都捧到你面前,可是還不是時候,一直不到時候。」
「武亭侯家宅不寧就算了,還是個蠢貨,父皇信驍騎將軍,驍騎將軍死後將三軍兵符給了他,他竟然拿那兵符來討好孟溪。我答應你要給你掙下中宮之位,可在那之前我定要讓這個位置是幹凈穩當的。孟蕪,是我錯了嗎?」
他斷斷續續說了很多,我隨便聽了點,便如往常一般沒了興趣,打了哈欠:「皇上,我困了,明天再說吧。」
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收緊了些,隨後不再有聲音,我卻覺得有一道視線久久停在背後,隨著那壓抑的抽泣一起,在夜晚的寢宮裡格外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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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溪被送往北疆的那日,蕭玹帶我去送行。
我知道他是想為我出氣,扣下庶姐襁褓中的孩子,又讓人將她發配到北疆,尋的罪名便是私吞兵符。
這於蕭玹立朝初期而言罪名算得上大,加上看不慣的人尋著由頭痛打下水,我爹舍了一身剮去,也隻替庶姐爭到了改流放。
蕭玹還放出了消息,皇宮門外萬人空巷,皆是來看皇後被流放的。
可我看著庶姐那挺直瘦小的身影,並沒有什麼感覺。
我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她是驕傲的孔雀,我便是冷漠的烏鴉,而且庶姐大部分磋磨人的手段,都是在她知曉我又成為怪物之後開始的。
一如我得到玲瓏心能感知言語羞辱之後,她從未欺負過我。
我與庶姐的關系,並非常人口中那般爭論不休。
「阿蕪,你能抱抱我麼?」
她笑中有淚,我一步未動,她無奈搖頭。
我爹也來送行,望著消瘦的庶姐頗於心不忍。
「阿蕪,圓了你姐姐的願望吧。」
我本是該轉身走的,可庶姐眼中奇異的光芒叫我出神,隻一愣就被孟溪抱了個滿懷。
她在我耳邊說:「阿蕪,我這一走,我們這輩子可能就再也見不了面了,你會想念我嗎?」
我面無表情,也不想做任何回應,她似乎早就猜到了,卻隻是一笑,沒放開我。
她忽然壓低聲音:「待在宮裡一輩子,便是你想要的?你不是最受不了一成不變的東西了?」
我的姐姐,如今世上最了解我的人,緩緩給出那引誘我的蜜糖:「蕭玹會關你一輩子,相府外,皇宮外,偌大的天地,阿蕪不想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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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刻間的變故,從場外百姓中冒出數百人圍上來,這群人行伍之風,卻穿的百姓常服,宮門侍衛怕誤傷不敢貿然出手,場面混亂不堪。
在劫囚人的出手下,庶姐很快帶我隱進人群,上了宮側等待已久的馬車。
那混亂的打鬥推攘中,我看見蕭玹不顧阻攔要往人群裡走,滿臉焦急地在人群中大喊著我的名字。
而很快接受庶姐提議的我,正坐著馬車一點點離開這個困住我們的皇城。
庶姐從來都是很有野心的人。
她年少時便試過自己能做什麼事,閨閣詩會宴席,便是她能發揮的全部。在她眼中,那是如此簡單。男兒為她一笑寤寐不安,為她的美貌為她的才情爭搶她一顆心,偏隻有得到她的心思。
她選了三皇子,三皇子再表露衷情也不肯娶她。
她嫁了侯府,武亭侯心中有她卻不肯為她在宅中撐腰。
甚至十幾年來讓整個大夏都以為對她情根深種的蕭玹,對她都隻是障目哄騙罷了。
那年樓下那麼多拜倒在她裙下之人,竟沒有一人可全她能被真心愛護的這份心思。
「連你,我的好妹妹,這些年為蕭玹做了那麼多,所謂的大局便能叫他舍了你,可見男人本就是不值的。」
「你那麼熾烈地付出,他該死。」
孟溪不知道,我沒有過機會去選擇蕭玹之外的人。
她眼神空茫茫一片,像是在與一味求索鏡花水月的過去告別:
「他拿走我的一塊肉,我便拿走他的一塊肉,這才心中舒坦。」
我不關心這些,隻是盯著窗外變幻不停的景象:「什麼時候到?那裡好玩嗎?」
庶姐停了述說那些前朝往事,伸手過來擦掉我發間的一片枯葉:「爹不喜歡你這副模樣,可我卻很羨慕,若我是如此,倒也能省下很多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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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姐帶我去了武亭侯生前駐守的封地上。
她交了三張軍符,最後一張是假的,而她昧下了三皇子曾經傾盡心力訓出來最勇猛的那支軍隊。
她女子之身,又先後嫁與武亭侯和蕭玹,按說那支唯三皇子馬首是瞻的軍隊怎麼也不會奉她為主,可這對於庶姐而言似乎算不了什麼。
她不知道從何處抱來一個嬰孩,騙說蕭玹想殺的人被她找回來了,有三皇子生前的書信,為自己所生的孩子作身份證明,那支軍隊的眾將士都感慰三皇子的恩情,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聽了她的吩咐。
我在那塊大夏以南的封地待了幾個月,幾月間聽說蕭玹帶兵一路攻過三個關隘而來,庶姐叫我寫封書信給蕭玹。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寫的,待庶姐說不寫就把我的吃穿住都降級,我趕忙提起了筆。
我把我和系統綁定,以愛蕭玹為初始繼續愛他為目標,卻因為後位易人,任務失敗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庶姐說,那日蕭玹顫抖著手在城門外看完了信,流著眼淚大笑出聲,鬱結之際咳出血來,捂著胸口從馬上倒了下來。
大軍撤回的第二個月,我背著包袱向庶姐辭行。
庶姐:「吃膩了嗎?住膩了?」
我不客氣地點點頭。
庶姐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而後替我整理了下衣服:「去吧,雖然我知道你沒長心眼,不過能長還是長個。」
我:「怎麼長?」
庶姐煩躁地甩甩手轟我走,我走了兩步她追在後面說:「阿蕪,我不知道你那時候懷孕了,我沒有要害你的打算……那時候,我甚至想讓蕭玹與你和好。」
她說從我小產開始便日日愧疚不安,自從我變回怪物,她便在蕭玹面前多是諷刺幾句,從來不是故意叫我受皮肉之苦。而在那之前,我有玲瓏心的十年間,她在我面前諷刺的是蕭玹。
說來孟溪倒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這樣適應我怪物不怪物的了。
我:「你好你壞,你是什麼樣的都隨意,我不會記恨,也不會難過,你不用告訴我。」
孟溪一直沒說話,等走到很遠,我回頭,她舉起手掌,掩面默默哭泣著。
倒好像那些痛苦,我的姐姐替我感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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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獨自走過了很多地方,獨來獨往,難免會招致形形色色的人,也許是因為我那雙一看便空茫的眼,麻煩卻一直找不到我身上。
五年間,我好像也發生了些許變化。
接受過陌生人的善意,與一面之交把酒言歡,學著集市上的人往小乞兒的破碗裡扔銅板。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葉浮舟,漂泊無依,又自由自在。那些遇到的人和事,雖說沒有心無法感觸,可一點一滴都自然記下。時日久了,偶爾也會覺得胸口微微發熱,奇妙極了。
聽說蕭玹除了政事,對其他的事都沒興趣,有大臣倚老賣老要把自己的女兒塞進他的後宮裡,蕭玹直接將人革職。
孟溪翻遍大夏的鄉間終於找到了她的孩子,隻是那孩子被雙親呵護備至,她遠遠見了面落了淚便獨自回封地了。
他們的人生都挺麻煩的,那麼多的糾葛牽扯。
他們都曾派人跟過我一段時間,後來我說不要跟了,也就沒有了。
大概他們終於接受了我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的事實。
喝口茶的工夫,對面就坐上了一個人。
我抬起頭,對面熟悉的桃花眼盛滿笑意。
成翰後來給我寫過信,都被蕭玹攔了。我機緣巧合很久之後才看到,信中說他那日是被隨行的使臣打暈帶回南越的,後來再怎麼逃跑都逃不出來。
我問他為什麼在臨位之際暴露自己耳疾的秘密?
他說:「有人告訴過我世間最好聽的聲音是什麼樣的,我隻剩一隻耳朵,若是日日聽那些老家伙的教導,早晚也會廢了。」
我娘曾經說,我也許終其一生都沒有常人輕而易舉能擁有的東西,需要更多的感受才能填滿自己,但正因如此,我可以無所畏懼,去自己獲得。
我似乎正處在這個過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