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屋裡忽地安靜,丫鬟們都在外面,三奶奶悄悄斜著眼睛朝鄭嘉辭那邊窺探,他正低頭抿茶,茶杯裡白氣旋旋騰起,仿佛在他面上落下一層薄紗,讓人看不清他眉眼神色,越顯神秘莫測。
三奶奶有意緩解氣氛,捧笑:“天氣熱,你喝這個不嫌燙嘴?”
鄭嘉辭抬眸:“從小的喜好,改不過來了。”
三奶奶笑兩聲:“說來你也脾氣怪,旁人冬天喝溫茶,你卻專揀冷冰冰的涼茶喝,待旁人夏日裡喝起涼茶來,你又隻喝滾燙的茶水。”
鄭嘉辭:“冬日易倦,需涼茶提神,夏日易躁,凡事更需小心,一如喝這壺燒開的茶,每一口慢慢含進嘴裡,細細品味,方能靜心,做起其他事,便不會魯莽。”
三奶奶似懂非懂地聽著,正好口裡幹燥,便學鄭嘉辭喝熱茶,才剛一口到嘴邊,燙得舌都腫起,臉皺成扭曲狀。
鄭嘉辭遞碗涼茶過去:“爹私下在外面置辦的田莊鋪子,娘該想些法子收到自己手裡。一味慣著,隻會慣出個仇人來。”
三奶奶驚住,小聲說:“你怎能說出這種話?”
鄭嘉辭重重放下茶杯:“我連人命都奪了,說幾句大逆不道的話又能怎樣?”
三奶奶縮脖子:“你莫要生氣,娘照做便是。”
鄭嘉辭沒再坐回去。
三奶奶見他往外踱步,好奇問:“嘉辭,你去哪?”
鄭嘉辭側過臉:“去碧紗館。”
翠竹濃鬱,蟬鳴聲被風聲蓋住。令窈在院裡同丫鬟們捶丸,玩得不亦樂乎。
地上設幾個簡陋的球窩,小丫鬟們拿著彩旗站在邊角,令窈挽起袖角和褲腿,手裡執短柄球杖,緊盯前方球窩,準備打滿最後一籌贏下滿十籌。
一杖揮出去,剛要進穴的贅木球被人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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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抬眸,鄭嘉辭長袍朱靴,寬肩窄腰,眸中浮笑:“四妹妹,你玩捶丸,也不叫我。”
說罷,他一腳將球踢飛,球滾入對面的球穴中。
令窈皺眉。
鄭嘉辭淡淡一哂:“這一籌,我讓四妹妹。”
不等令窈開口,鄭嘉辭拿過丫鬟手裡的球杖,一連揮出十籌,籌籌入洞,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呵成。
鬢鴉和一眾丫鬟在旁看直了眼。
鄭嘉辭極善捶丸,打法精妙,加上他生得俊朗,冷硬的五官與挺拔的身姿相得映彰,兼有讀書人的文氣與武將的爽朗,雖不如鄭嘉和面若白玉,卻自有另一股風流靈況。
小院其他人都為之激動,唯有令窈呼吸微屏,看不見鄭嘉辭英俊面龐,隻看得見他眼中透出的冷漠陰毒。
來者不善。
鄭嘉辭同她一樣,無利不起早。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地跑過來,隻為同她打場捶丸。
果不其然,待鄭嘉辭扔了球杖與她一起進屋,才剛坐下去,他便說:“四妹妹,前些日子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令窈裝傻充愣:“我年紀小,許多事祖母不讓我知道,三哥哥口中所說的事,是指哪一件?”
鄭嘉辭語氣淡然:“自然是我爹與元姑娘一事。”
令窈嘆口氣,從椅子上跳下去,雙手捧著盛滿回馬孛萄的果盤,遞到鄭嘉辭面前,語氣嬌軟:“三哥哥別傷心,吃點果子甜一甜。”
鄭嘉辭揀一顆,沒有吃,捏在指間摩挲把玩:“果子雖甜,到底不如四妹妹這張嘴甜。”
令窈假笑:“若能寬慰三哥哥,卿卿願意說盡天下最甜膩的話,隻是不知道三哥哥願不願意聽?”
鄭嘉辭也跟著假笑:“自然願意。”
屋裡猛地沉寂。
她哪裡有好話給他,不趕他出去已是萬幸。而他破天荒頭一回主動來探她,也算是稀奇。
即便是前世那麼多年,鄭嘉辭也隻在將她關起來的那兩年裡,主動同她親近過。
有時候來了他也不說話,隻是隔著金磚築成的欄杆看她,一看就是一下午,任她怎麼辱罵他,他硬是一言不發,直到她罵得沒力氣了,他才會輕飄飄地吐出一句:“餓了嗎?我讓人布膳。”
想起前世的事,令窈渾身一個顫慄,看向鄭嘉辭的眼神也隨之變化。
連果子都不想再給他吃,她伸手奪回他手裡捏著的孛萄,一口扔進自己嘴裡,邊嚼邊說:“我先替三哥哥嘗嘗。”吃完了,哎喲一聲,說:“不甜,三哥哥還是別吃了。”
遂捧了果盤坐回去,又將案上一應點心往她自己那邊攬,竟是連口茶水都不願賞他。
她態度變得如此之快,鄭嘉辭短暫怔忡,而後道:“今日來看四妹妹,其實是有要事相求。”
令窈早就料到他此行必有目的,開始拿喬:“三哥哥開口,我一定答應,隻是不知是什麼事,我做不做得到?”
鄭嘉辭:“除四妹妹外,無人能做此事。大伯父和大伯母一向寵愛四妹妹,還請四妹妹多多進言,請大伯父莫要因為上次的事,生了嫌隙。”
令窈笑:“我當什麼事,原來是這個。”
鄭嘉辭:“為聊表心意,我特意帶了個寶貝來,還請四妹妹笑納。”
隨即有小廝竄進來,提著一個蓋布籠子,令窈覺得新鮮,伸長脖子去探:“是什麼寶貝?”
鄭嘉辭接過籠子,正對令窈,抬手掀去籠上帷布,露出籠中裝的東西。
令窈神色慘白。
是蛇!
她最怕這個東西,光是看到都會瑟瑟發抖,此刻嚇得往椅子裡躲,揮手:“拿開,快拿開!”
鬢鴉不在跟前,去了小廚房拿糕點,令窈屋裡隻餘幾個不頂用的小丫頭,紛紛嚇到花容失色,哪裡還敢上前。
鄭嘉辭打開籠門,將通體碧綠的小蛇繞在手腕間賞玩,遞到令窈面前:“你看,多可愛。”
令窈尖叫聲慘烈。
鄭嘉辭嘖一聲:“四妹妹不喜歡嗎?”他彎身,竟是要將蛇放進令窈手中,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啞道:“四妹妹膽子這麼小,之前算計別人的勇氣又從何而來?”
令窈徹底清明。
原來鄭嘉辭不是來求她為三房說和。
他是來示威的。
平生最怕的東西近在遲尺,令窈沒有心思顧及其他。她一味尖叫,連眼淚都嚇出來。
鄭嘉辭眸光深沉,靜靜地看著。
離得這麼近,她蜷縮身子小小一團,平時飛揚跋扈的生氣全然不見,那張粉嫩漂亮的小臉,此刻隻剩柔弱與無助。
原本隻是想拿蛇嚇嚇她,沒想到她竟會怕成這樣。她小小年紀做得一手好戲,扮出來的無知無辜尚且讓人生憐,更何況是此刻不加掩飾的脆弱求助。
鄭嘉辭伸出另一隻手,拂去令窈眼角淚水:“何必害怕,它又不咬人。”
令窈雙臂環抱,如臨大敵,緊盯那條蛇,聽不進任何聲音。
就在鄭嘉辭準備點到為止的時候,屋外傳來動靜,是輪椅碾過地毯。
鄭嘉和溫和如水的聲音響起:“三弟。”
鄭嘉辭不悅回頭:“二哥。”
令窈看到鄭嘉和,即便數月未和他說過話,此刻卻驀地有了力氣推開鄭嘉辭,不管不顧地衝過去,跌進鄭嘉和懷裡,哭腔惶惶:“哥哥。”
鄭嘉和柔柔地撫著她後背安慰:“哥哥在這,卿卿莫怕。”
令窈哪能不怕,方才繃緊的神經瞬時瓦解,摟緊鄭嘉和,怎麼也不肯松手。
鄭嘉辭凝視數秒,原本打算放回籠裡的蛇又纏上手腕,他朝前方走去。
“我正想與四妹商討該如何喂養這條蛇,既然二哥來了,便為我們出出主意罷。”
令窈一張臉埋進鄭嘉和袍間,打死都不肯往回看,嘴裡喊:“哥哥,我不要那條蛇,你讓他拿走!”
鄭嘉辭剛準備說些什麼,鄭嘉和發話:“三弟,你聽到了,卿卿她不喜歡你的蛇。”
鄭嘉辭假做無奈:“這可如何是好,送出去的禮,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鄭嘉和單手摟住令窈將她扶起來,她不得不抬頭,餘光望見鄭嘉辭的蛇近在眼前,尖叫聲未喊出來,便聽得鄭嘉和說:“卿卿,你看。”
話音落,鄭嘉和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抬臂自鄭嘉辭手裡奪過那條蛇,指間狠厲,將蛇掐死甩到地上。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幾乎是眨眼間的事。
令窈傻愣,嘴裡情不自禁喚:“哥……哥哥?”
鄭嘉和從袖中取出巾帕,擦拭方才碰過蛇的食指與無名指,語氣低柔,垂眸問令窈:“但凡讓卿卿擔驚受怕的,都該死,對不對?”
令窈瞄了眼地上的死物,被恐懼嚇走的底氣瞬間又回來了,她點頭:“對。”
鄭嘉和:“卿卿記著,有時候旁人越是讓你怕,你就越不能退縮。”
令窈以為他下一句是讓她直面自己對蛇的恐懼,有些猶豫,鄭嘉和卻說:“實在面對不了的東西,還有哥哥替你擋著,就好比今天這條蛇,卿卿怕它,哥哥不怕,有哥哥在,卿卿便可放心。”
飛南得到示意,立刻進屋將死蛇挑出去。
眼不見心不煩,令窈總算活過來。
鄭嘉辭目睹一出兄妹情深,冷笑:“二哥什麼意思?”
鄭嘉和抬目對視,面上依舊端得和善:“我能有什麼意思?不過是見卿卿實在不喜歡三弟的禮物,怕三弟為難,所以替卿卿收下三弟的好意罷了。”
鄭嘉辭笑彎一雙眼,語氣咄咄逼人:“二哥收禮的方式真是別致,我花重金尋來的玉蛇,二哥說殺就殺。”
鄭嘉和笑:“我缺一味藥引,三弟的禮物藥效極佳,拿來入藥再好不過。再者,提起說殺就殺這四字,我哪及三弟殺伐果斷?”
鄭嘉辭笑意退散,面容陰沉。半晌,他雙手合攏做時揖:“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二哥和四妹。”
鬢鴉端肉牙棗梨條進屋,剛好撞見鄭嘉辭離去,問:“發生什麼事,三少爺臉色那樣難堪?”
令窈嚷:“不許提他!”
鬢鴉走近,看見鄭嘉和也在,驚喜:“二少爺來了。這下好,郡主再也不用日日纏著我們陪她下棋,我們也省得再受她嫌棄。”
令窈急忙止住她:“鬢鴉,不許胡說,我才沒有日日纏你們下棋。”
鬢鴉看清令窈臉上的淚痕,嚇一大跳,半跪下去,捧了令窈的臉蛋為她擦淚,問:“好端端怎麼哭了?”
令窈輕輕捶她:“還不是那個鄭嘉辭,他拿蛇嚇我!”
鬢鴉明白過來,聲色俱厲掃視屋裡的小丫鬟們:“郡主最怕蛇,你們為何不阻攔!”她罵完小丫頭,轉過臉對令窈請罪,語氣愧疚:“都怪我,我要是守在跟前,管他千條蛇萬條蛇,隻管殺了去,何至於讓你被蛇嚇。”
令窈早已從驚嚇中回過神,語氣也恢復平時的俏皮,點她額頭:“知道你勇猛,隻可惜今天英雄救美的機會,沒有你的份。”
令窈神色如常,鬢鴉松口氣,看向鄭嘉和,感恩戴德:“還好有二少爺。”
令窈悄聲跟著說了句:“對呀,還好有他。”
鬢鴉沒有多留,特意喚走其他丫鬟,隻剩令窈與鄭嘉和獨處。
受了鄭嘉辭的威嚇,此刻面對鄭嘉和的安靜,令窈忽地有些不自在,腦海中千萬個疑問冒出來,每一個都與鄭嘉和有關。
自上次假山一事後,她再沒有同他說過話。
他會不會覺得她小氣?
前世她也總是和鄭嘉和鬧別扭,像今日這樣相對無言的場面,她經歷得太多。每一次都是她耐不住性子先去尋了他。
正當令窈遲疑時,這一次,鄭嘉和卻先行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