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孟鐸語氣清淡:“哦,那以後不用再來我這練字了。”
令窈張著黑亮眸子瞧他,眼睛驀地就蒙了霧氣,大顆眼淚珠子往下掉,手掐得泛紅也無用,壓根止不住淚意。
孟鐸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看著。
令窈一哭起來,尊嚴便全都拋到腦後,既然哭花了臉,總要得點好處。
女孩子小聲抽泣的時候,模樣最是惹人愛憐的,若是容貌姣好,那便幾乎能讓人將心捧出來疼。
就連雅謙都忍不住停下磕頭的功夫,執袖替她抹淚。
孟鐸嘆口氣。
令窈心中一喜。
他道:“要哭去別處,仔細別髒了我的毡毯。”
令窈僵住。
出屋子的時候,令窈已經止住哭聲,旁邊雅謙頹靡不振,他這個樣子,看著像是下一刻便能撞死的。
他們走過小花園,那裡有一口井,她下意識攥了雅謙的袖子,生怕他跳井自盡。
“他怎麼這樣,怎麼能這樣。”喋喋不休,說不出其他的話,又恨又疚,隻能反復揪著這一句話啃。
雅謙笑了笑,颧骨處還留著淚痕,“是我的錯,不該隱瞞先生練字的事。”
從那天後,令窈便再也沒見著雅謙。
他真的被趕了出去,走的時候對著孟鐸所在的院子磕了一百個響頭,額頭鮮血滲人,令窈讓人拿了一百兩銀子給他,抱了字帖在屋裡一邊練字一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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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鐸屋裡的書桌椅換了嶄新一套,督導練字的人也換成了個魚眼木臉的儒生。
她進園子,身旁不許帶任何侍從,短短幾個月,她的園子便已變成孟鐸的園子。
他是真的不將她放在眼裡。
令窈狠狠地想,總有一天要讓他後悔莫及。
雅謙安置下來後,給她來了信,信中提到他匆忙出府,有一舊書忘在府裡,書是先生所贈,是他此生最為珍重之物,問她是否能幫取。
東西在她練字的書房裡,舉手之勞,令窈自覺欠他,便將此事記在心上。
這日她練完字,提著燈剛走出園子,驀地想起取書的事,怕自己忙起來又忘了,不如現時回去取。
走到半路,燈忽地滅了,四處一片漆黑,她下意識往周圍探視,林中懸掛的玻璃燈花已被摘掉,大概是孟鐸的作風,他住進園子後,幾乎將園林裡的布置改了大半。
她猶豫半晌,最終決定繼續前行。
今夜無風無月,星辰迷人,她抬頭望夜,心中稍微慰藉幾分。
石子路的盡頭竹林茂密,沒有風,翠綠屹立,靜悄悄,她不自覺放輕腳步,點著鵝卵石快子緩緩而行。
忽地竹葉聲聲搖曳,有人影竄過,她躲起來,身子半蜷著,盯著突然冒出的兩個人影。
這兩人對立而站,她正瞧得見其中一人,那人正巧站在她的視野前方,高瘦身材,一襲青黑金紋披風,腰間帶刀。
她認得這人,東廠提督,魏然。
此人心狠手辣,乃汴梁黨羽之爭的領頭人,雖為宦臣,但精通權謀,七年後,他將取代內閣,成為古今太監宰相第一人。
大商的覆滅,與此人脫不了幹系。
如今,這位權傾天下的宦臣,卻出現在鄭府的探親園林中,朝他對面的男子低頭俯身,恭敬謙卑。
“魏然,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人故意沉了聲音,令窈卻立即辯出聲音的主人,心中驚慌,隻是不敢立即確認。
魏然:“臣辦事不利,連累少主辭官,如今委屈少主下榻鄭家,臣不放心,必須親自過來看看 。”
那人的聲音沒有波瀾,“我在這裡住得很舒適,你有心了。”
魏然還欲再說什麼,卻被人止住。
“少主?”
那人輕笑起來,“魏然,你在宮中多年,怎麼連待客之道都忘了?我們可不能背著小客人說悄悄話。”
話音落,令窈躲藏的地方有風掀起,她尚未回過神,隻聽得旁邊竹樹落地的聲音,幹脆利落,沒有太大動靜,卻足以讓她暴露行跡。
那人停在她跟前,一籠攏星黑披風,長腿修長筆直,骨節分明的一雙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
“我說過,我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小孩子,尤其是你這種。”
第13章
月光白寒,寒不過男人清冷的黑眸。她應該轉身就跑又或是大聲喊叫,多一分動靜便多一分生機。可是她沒有。
越是緊張時刻,越是能夠激發人的本能。
令窈未曾猶豫,張嘴一口,牙尖狠狠釘住攫住她下巴的那隻手,用足吃奶的勁,恨不得立即咬下一塊血肉,太過用力,以至於腮幫子繃酸。
她牙都打顫,抬了眼直直地瞪向頭頂那雙幽深的黑眸。
他紋絲未動,仿佛感受不到手間的痛楚,眉眼冷淡,任由她撕咬。
令窈頓住,雙唇微張,回過神,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到宮裡那些莫名消失的宮女內侍們,殺人滅口四個字,她自小耳濡目染。
孟鐸未曾出聲,倒是他身後跟來的魏然急於出手。東廠太監的手段,向來狠辣,一片刀葉即可見血封喉。
令窈松了牙關,死過一次的人,再如何怕死,總比尋常人多些臨危不懼的氣勢。她揚起面龐,呵斥魏然:“好個不知禮數的小太監,見到本郡主竟敢不行禮。”
令窈可以裝作不認識魏然,但魏然卻不能裝不認識她。宮裡伺候的人,哪個不知令窈郡主的名號。混世魔王的稱呼,還是皇帝揉著她的腦袋又愛又氣罵下的。
魏然愕然,看向孟鐸。孟鐸收回手,負在身後,低下腰,與令窈雙目平視。
風從林間來,樹葉搖搖曳曳,月影照下來,自他的肩頭晃至她的黛眉,她聽見他古瓷般冷硬的聲音輕輕吹進耳中:“小郡主,如今你身在鄭府,天高皇帝遠。”
令窈眼睑一紅,氣焰瞬無。
好一個孟鐸,威脅恐嚇不夠,竟還要將她挫骨揚灰。
令窈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想要將其大卸八塊卻無法發泄。心中不願承認的事被人挑明,此刻她恨極孟鐸,卻不得不收斂眸中仇意——
隻因孟鐸手裡多了把藍玉寶石刀。此刀削金如泥,鋒利無比,在脖頸一劃,人頭立落。
令窈徹底清明,整具身子似被冰水浸泡,呼口氣都覺割喉嚨。
到底是在太後手底下練出的功夫,眨眼功夫,令窈換上天真無邪的神情,大眼睛水澄澄兜滿委屈,凝脂般的小面孔故作沮喪:“我究竟哪裡得罪了先生,竟惹得先生如此厭惡。”
孟鐸眯起黑眸。
令窈沒法,索性捧住胸口做疼痛狀,往前歪去,伏在孟鐸肩膀邊。
魏然低頭查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竟然兩眼一昏暈過去了。尋常人忽然暈倒,免不了磕碰,她運氣好得很,不偏不倚,恰巧倒在少主懷中。
魏然不放心,作勢要捏她鼻尖試探,手剛伸出去,被孟鐸制住:“退下罷。”
魏然唇語悄然,不殺她嗎?
“一個小孩子而已。”孟鐸起身,撈住令窈扔到魏然肩頭。
月亮逃進雲間,夏日森冷的墨藍終是有了幾分黑夜模樣。
兩道鬼魅般的身影來去無蹤,碧紗館門前的梨花芭蕉間多了一個小人兒,側身臥於蘿崗白石上,仿佛已經酣睡多時。
令窈凝神屏氣,直至再聽不見那兩人的動靜,緊閉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望不見銅錢大的月亮,心中酸澀緩緩暈開。
此前從未想過做小孩子的好處。如今了然,原來能擋劫。
紅木門咯吱聲響起,喜夏送了老夫人吩咐備下的夜食,自館內出來,望見大石塊上躺著的人兒,瞧仔細了,連忙上前:“怎地就在這睡下了,若叫老太太知道,定要念叨。”
令窈撅嘴垂眸,任由她背起,未曾言語。
喜夏從碧紗館回老夫人處,少不得將今夜令窈伏石而睡的事說與老夫人,老夫人笑笑,第二日著人去碧紗館喚令窈,碧紗館卻先一步來了人。
鬢鴉將令窈中暑的事稟告老夫人,老夫人心疼不已,親自到碧紗館照料,令窈哼哼唧唧趴在老太太腿邊,水靈靈的模樣發起病來,求人告事一呼百應。就連大老爺也趕了過來,生怕令窈有個好歹。
滿屋子人,無一不小心待她,令窈看在眼裡,心安理得。
她本就是皇恩寵大的天之驕女,從來都隻有她應得的,沒有她不應得的。她生來就有讓人憐惜保護的本事,但凡施展,戰無不勝,這也是她屢次從禍事中脫身的原因。
大老爺坐在榻前的交椅前,一邊替令窈搖扇,一邊同老夫人說:“母親放心,孟先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聽聞令窈中暑需停學事,並無不悅,差人送來幾筐解暑涼瓜,並一柄寶石切果刀,說是讓令窈好好歇息,落下的學事無需著急,稍後他親自來碧紗館探望。”
令窈聽見這話,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老夫人伸手來拍:“卿卿,可是想吃涼瓜了?”
大老爺立馬讓人將四筐涼瓜抬上來,令窈眼尖,瞄見竹筐裡那把切果刀是孟鐸昨夜置於手間把玩的藍玉刀。
她猛然明白他差人送瓜果的緣由,皺眉從老夫人身上翻起來,說不出是怕還是氣:“我不吃,都拿走。”
老夫人和大老爺一愣。
令窈又說:“我想換個夫子,誰都可以,就是不要孟鐸。”
大老爺面有不滿:“既已拜師,怎可隨意打發。”
令窈回得快:“孫夫子還不是照樣被打發了?”
大老爺噎住,半天吐出一句:“孟夫子是孟夫子,孫夫子是孫夫子,一年內打發兩位家師,傳出去讓外人如何想我們鄭家?”
令窈鼓起腮幫子。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大老爺不再一味說教,而是拿刀削了涼瓜,一小塊一小塊切好,拿銀細串好,遞到令窈跟前,動作笨拙生硬:“卿卿,吃點涼瓜消消暑。”
令窈折過頭,盯著大老爺手邊的涼瓜,也不知道孟鐸從哪裡尋來的西域瓜果,紅透透水盈盈,瞧得人口津唾生。她舔舔唇瓣,昂起腦袋,總算是張開了嘴。
吃了一碗又一碗,飽胃滿足,原先的惱怒全都置之腦後,困意襲來,令窈怏怏閉眼打起瞌睡。
睡意朦朧,她依稀聽見老夫人和大老爺話家常,老夫人揉著她肚子,時而玩笑時而嘖聲,聲音極淺,她心中莫名安穩,睡到酣處,忽然聽見老夫人問:“也是怪事,像孟先生那樣好的人,卿卿竟不喜他。”
令窈已然睡迷糊,聽到孟先生三字,從夢中掙出也要回一句:“你們都被孟鐸騙了,他一點都不好,人面獸心,連小孩子都嚇。”
有誰的聲音自半空砸下,玉石落地般清亮:“我竟不知,原來我是個人面獸心的夫子。”
令窈睜開惺忪睡眼,看清榻邊交椅上坐著的人,眼睛瞪如銅鈴。
屋裡哪裡還有老夫人大老爺,就連丫鬟都不見蹤影。
她下意識想要爬起來,腦海掠過昨夜的事,一雙眸子迎過去,他坐於椅中,端得一副仙人氣派,眼睛並不看她,目光落於窗棂後的半樹梨花白。
鮮有人不屑與她對視。就算她如今不是窈窕絕世的鄭令窈,那也是瓷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令窈。她繼續專注他,眼神坦然,仿佛剛才夢囈的不是她。
許久,孟鐸抬手,令窈如驚弓之鳥,脫口而出:“你要做甚?”
話剛落,他從袖子裡拿出一本書,輕輕放到她玉枕邊。令窈瞄見他嘴邊笑意,如昨夜月光影綽淡薄,仿佛是在回她:自作多情。
令窈硬著頭皮往下說,聲音越發輕飄:“先生不怕我將昨夜的事告訴別人嗎?”
“昨夜的事?昨夜什麼事?”
令窈凝眉,覺得這人未免也太狂妄,她越是想要裝模作樣,聲音越是稚氣:“你與魏然的事。”
孟鐸笑起來,他這一笑,令窈還以為出現幻覺,悄悄拽了把衾裯,帷幔系著的蔥綠流蘇穗子來回擺動。
不等他開口,她自己已想明白這其中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