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天很熱,沒有空調,窗戶都不敢開,慣堂風沒有,盛君殊翻了個身,順手從枕下摸出一把扇子扇風,扇子正面寫了“勤勉”,背面寫了“刻苦”,他看了半天,啪嗒一聲把扇子扔下。
罕見的,心浮氣躁。
盛君殊閉目養神,思來想去,把這歸結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年少時候,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就是愛學習和練刀……當然,他現在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但至少,家裡有個衡南,還可以……
想到衡南,他徹底睡不著了。
盛君殊默然換件衣服,穿上鞋,索性出門找師妹去。
衡南的房間離他不遠,每次上學都要路過的,從窗口可以探進去,裡面的布置和他的房間差不多清苦,但是溫馨一些,起碼靠窗的桌上拿白瓷瓶插了朵桔梗。
盛君殊看見那朵花,隨即看到瓷瓶旁邊的半把扁齒梳子,幾隻小小的閃著光的發釵,心裡好像馬上就被填滿了。
他神情才舒緩一些,又立刻繃緊。
屋子裡傳來女子隱約的啜泣聲。
似乎有兩個人在說話,但聽不真切,盛君殊本想敲門進去,但男女有別,闖女生的房間,畢竟不好;那哭聲時斷時續,盛君殊在門口轉了一圈,“啪”地在窗上貼了一張符,以符為眼,視線拐了幾道彎,進了室內。
也許是因為窗邊的樹更繁茂,衡南的房間很暗,暗裡又飄著幽幽的香,床帳半卷,細細的竹席應該是冰涼的,隨意地鋪著一兩件柔軟的貼身衣服,盛君殊掃了兩眼,沒敢多看,繞過床往廚房去了。
衡南的房間裡有個小廚房,可以生火,做些簡單的飯菜。廚房外接著小院。
此時此刻,師妹果然站在廚房裡,廚房不點燈,很暗,小院裡的斑駁的光卻從敞開的門裡透進來,晃動的,應是芭蕉的影子在搖。
衡南半倚在灶臺邊的巨大黑罐子上,火爐上一口大鍋正在沸騰,旁邊的桌案上擺了一排瓷碗,不知道作何用途。
她的外衣已經換下來,也許因為在房間,她隻穿了件清涼的抹胸小衣,紫色绉紗襯得皮膚瑩潤,鎖骨下有一顆小痣若隱若現。
木簪拔掉,頭發已經散下來落在肩膀,盛君殊總覺得,她此時的眼神和在外面的謹小慎微完全不同,慵懶譏诮的,又帶著股引人注目的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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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殊反倒放下心來。
還是這副模樣他更為熟悉。
衡南從罐子上起身,從鍋裡撈一勺湯汁,在白霧中倒進碗裡,打開小罐撒糖,嘗一口,微微皺眉,輕描淡寫地轉過身:“這次綠豆熟過了,你喝吧。”
盛君殊這才注意到她對面還有個人,縮得幾乎嵌在牆上,幾乎和黑暗的廚房融為一體,還在搖著頭發抖,原來哭聲是她發出的:“師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句話中斷了數次,一面哭,一面輕聲打嗝。
“喝了。”衡南居高臨下,眉眼淡淡。
“真……真的喝不下了……嗚……師姐……”她尖叫了一聲,旋即含糊嗚咽,因為衡南一手掐著她的下巴,一手端碗,強行給她灌了進去,一大半湯撒在外頭,把那少女前襟全打湿了。
“不是中暑了嗎。”她不疾不徐,把她湿透前襟拍得啪啪作響,眼裡恰露著一點暗黑的興奮,“好好降降火。”
第88章 舊影(六)
地上的姑娘側過臉,柔媚的眼隻剩條縫,原來是今天校場那個外門師妹。
“師兄的喜好,我還沒有把握。”衡南再次開火燒水,撒進一把綠豆,“在我有把握之前,再喝一碗。”
“嘔……”地上的師妹抱著鼓起的肚子痛苦地翻騰起來。
她已喝了六碗。原來桌上那一排碗,都是給她備的。
“別吐。”衡南揚起下巴,警告地看著她,眼裡一絲畏懼抑或同情都沒有,幹幹淨淨的的一片黑,“敢吐我讓你喝進去。”
這小姑娘……
盛君殊看得青筋繃起,攥著窗棂,差點沒忍住破門而入。
那是外門師妹啊。
話說回來,就算是個陌生人,就能這麼對待了?
眼看衡南又舀了一碗,關火,品嘗,皺眉,地上的女孩面孔絕望,瑟瑟發抖,盛君殊沉著臉,拿腳尖猛地一頂門,“嘎吱”一聲,衡南警惕,陡然向這邊看過來。
“……你且先回去。”她放下碗,眉眼壓沉,腳尖抵住師妹肩膀,“對外怎麼說,心裡有數吧?”
“我不會說,不會說的……”師妹已經掩面痛哭,若不是肚子太大,就差給她磕頭作揖,“是我,是我錯了……”
“滾。”
門“吱呀”一聲推開,盛君殊立刻貼牆隱蔽,外門師妹捂著嘴邊哭邊嘔地衝出來,背影消失在綠樹叢蔭裡。
她前腳剛走,盛君殊後腳就勾開門走進去,反手把門一關,帶著渾身寒氣,直接大步走到廚房:“衡南!”
衡南原本正在灶邊看火,讓他一喝,抖了一下,呆若木雞,面孔陡然褪盡血色。
手上瓷碗“哗啦”一聲摔了粉碎,她看著他,一雙手手都在無法控制地抖著,不對,是渾身都在發抖,抖得沒拿住碗:“師兄……”
盛君殊原本處於盛怒中,見她嚇成這樣,火都忘記發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拉她:“……怎麼了?”
她卻向後一躲,碰斜了灶上那口大鍋,沸水傾倒下來,盛君殊腦子裡轟地一下,本能地一把她抱起來後撤了幾步,水還是潑了好些在她腰上腿上,衡南一聲都沒吭,隻管抖著。
盛君殊腦子一片空白,直接把她抱出去,扔到床上,見衡南要起身,指著她的額頭警告:“別動。”
衡南不動了,看著他的眼神卻很絕望。
盛君殊在屋子裡翻了幾下,這房間完全不熟悉,想起來問她:“燙傷膏在哪裡?”
問完,他罵了自己一句,她那個樣子,能回答才怪了。
“你在這等一會兒。”他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回去狠狠將刀一插,貼著她腰線刺進塌裡,衡南的眼珠子都沒轉一下,直挺挺地躺在塌上,隻惶恐地盯著他看,盛君殊又戳著她腦門喝,“別跑,聽見沒有?”
盛君殊飛快地從自己房間拿回了藥膏,回來一看,衡南果真還乖乖保持著他走的時候的姿勢,旁邊一把大刀,連反撐著床榻的胳膊都沒換一下。
盛君殊撩擺蹲下來,三兩下把她宋褲卷起來卷過膝蓋,厚得卷不上去了,他心想,何必呢?把她按在塌上,拽著褲腿直接往下一捋,把宋褲脫了。
衡南這才有些松動,少女寬松的褻褲蓋著腿根,一雙纖細白皙的腿交疊著暴露在人前,瑟縮了一下,似乎很窘迫地,不知道該藏在哪裡。
盛君殊頓了頓,心軟了。他伸手拉過被子,輕輕地把她沒燙到的右腿還有左腿根蓋住,以示自己別無二心,也讓她不要多心。
過了一會兒,衡南定住了神,自己伸手按緊了被子,手心裡全是汗:“師兄,我自己來吧。”
盛君殊默然無語地給她塗燙傷膏,一手握住她的腳踝,清涼的藥膏,借由少年的指頭,小心地敷蓋在她小腿上。
衡南不吭聲了,隻是屏住呼吸,巴巴地看著他。
幾處燙出水泡的,蓋上藥膏。還有紅了沒起泡的,手上剩點藥膏,順手抹在上面,揉了兩下,衡南的腳背立刻緊張地繃緊,他猛然想起這是在幻境裡,還是師兄妹關系,趕緊松開。
腰上還有一些,盛君殊撩起衣服看了兩眼,抬起頭,恰好對上衡南的眼睛,她驚了一下,避過眼去。
他把藥膏往她懷裡一丟,淡道:“能夠著的地方就自己來吧。”
她腰上很敏感,碰不得,再摸就不得了了。
“謝謝師兄。”那雙眼裡的光緩緩地熄了,她也從那個瑟瑟發抖的狀態中抽回神來,眼睛裡的神回來了,似乎還想說什麼——也許是想好了詭辯的理由,盛君殊已經拋下她去了廚房,把灑掉的水、歪掉的鍋、掉落滿地的碎瓷片全都處理掉了。
待他出來,衡南坐在踏上,趿上鞋子,又換上那副令他厭惡的善解人意的鎮靜的臉,站起來送他。
盛君殊繞過她,隻是把床榻上的刀一把抽出來,吹吹刃,冷冷拋下一句話:“改天賠你一個新床。”
衡南看了他一眼,知趣地住步了,柔順地垂頭:“師兄再見。”
盛君殊閉上門,關於處事,關於待人,盛君殊今天不想教育她,也暫時不想跟她計較了。
他站在門口,剛回憶一下自己的行為,就聽見屋子裡傳來一聲“師兄……”
他忙沿著窗戶上那符紙往裡看去。
奇怪,衡南休息了,將床帳都放下來了。還叫他做什麼?
可隨即又是一聲,齒間咬了什麼東西似的,聲音很含糊,又冰涼。
隨即他明白過來,那不是在叫他回來。
賬幔順展地垂下來,恰是個白色的投影屏,衣衫撩起來,細細一截腰肢,五指一閃,掌心壓著在上面塗燙傷膏,臂彎屈起,形成一個三角。不過塗的姿勢很奇怪。
半晌,睡伏下去,一隻纖細修長的腿抬起來,在投屏上一閃,胳膊拽著被子的影子……然後腿又落下,聲音漸起,是喊師兄,她從來沒在床笫之間喊過師兄——聲音很小,濃烈,又涼,蜜糖拉絲一樣拉長了,淹沒在輕輕的的喘息裡。
荒唐。
荒唐……
她才幾歲?怎麼,怎麼能——
盛君殊在門外聽了一會兒,竟給她叫得起了反應,臉紅到脖子根,尷尬地掉頭就走。
他能闖進去嗎?他不能。他們現在什麼都不是,連婚約都沒有。
他差點想踹一腳門警告,但這種事情讓他撞破,萬一再把師妹嚇得呆若木雞,留下心理陰影怎麼辦?
門窗閉緊,屋裡有木桶,井裡冰了涼水,打上來,用竹瓢引著,解了困。
有些難受,幹脆放涼水洗了個澡。
放了冰的冷氣盤旋上來,吹動層層輕薄的麻紗衣裳。瘦長的手指向上合上系帶,一路壓住領口。展起領子,系緊腰帶。盛君殊眼睛閉著,根根分明的睫毛垂著,臉上帶著沐浴後潔的疏冷。
他在塌上靜坐片刻,心裡狼狽,站起身,決定去浮遊天地找師父。
這世界白雪都有了,師父還遠嗎?
對著虛擬的師父清談,也好冷靜一下。
厚厚的落葉踩在腳下,遮天蔽日的雲頭快速飄來,晦明變化。
世界忽然又崩塌成旋轉的雪片,一窩蜂地,龍卷風一般向上盤旋,不一會兒,又反向旋轉著落回來。
盛君殊眼睫無謂地動了一下,兩肩蓋上青黑的暗色,薄霧在蒼青的天穹上舞爪,覆住冷白的一彎月牙。
成了個夜晚。
變晚上倒沒有什麼……他看了看前路的竹林小徑,默然掉頭折返。
把他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就不對了。
竹林裡面傳來拖動的聲響,有人掙扎著發出細弱的叫喊,出了水的死魚一樣,盡力拍打。
盛君殊順手以刀尖挑開樹叢,挑出個不規則的畫框,畫布上映出兩個前後貼在一起的人影,抱得緊緊的,他差點以為是苟合的男女。
待看清是兩個長頭發的姑娘,盛君殊咬著牙,差點把刀丟出去。
後面的那個是衡南,看擺動的削齊的發梢和下颌。
她捂著前面那個姑娘的嘴,姑娘仰著頭,一彎青白脆弱的脖子痛苦地支著,她另一手持一樹枝,正在甩腕抽人……
持刀的腕,拿劍的手,用幾分力氣,他一聽聲音就明白。盛君殊的動脈正在突突跳動,渾身的火“轟”地湧上大腦。
下三路,君子不齒。
踩著女性的脆弱點攻擊,最為陰毒,他這輩子最最看不上眼。放在過去,他眼裡不揉沙子,就算動不了,他也絕對不可能與之親近。
她……她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