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聲音很輕。大概不熟的人在談話中更被照顧,大家順著說起這個話題。
“我心裡不喜歡她。”沈莉先說,“但我也沒有欺負過她。”
“我不喜歡她是因為她的時間觀念很差,我不喜歡遲到、沒有規劃的人,不是針對她。”
“我也不喜歡她。”另一個小個子的女生說,“我膽子小,她有些舉動會嚇到我。”
“比如有一次半夜,她穿著黑裙子在寢室裡走來走去,嘴裡念念有詞,把我驚醒了。還有一次她在床上點蠟燭。那段時間我怕得睡不著覺,給媽媽打電話,但畢竟都大學了,媽媽也沒辦法。”
“那我就說說我為什麼因為開空調崩潰了吧。”
對面的女生笑笑,“我睡眠淺。有的有時候很晚了,孟恬還在看視頻,哭,或者笑,她一笑床板都抖,我整宿睡不著,那段時間我天天靠吃安眠藥入睡……”
旁邊的女生撫摸她的肩膀。
衡南撫摸著心口顫動的天書:“這些你們有跟她說過嗎?”
“沒有。”
“有。”
幾個人出現了分歧。
小個子的女生說:“其實我也沒有當面跟她說過,我給她寫了一個紙條,請她不要在床上點火了。夾在她書裡了。”
其餘的人,甚至連紙條沒有夾過。
“為什麼忍著不說?”
幾個女孩瞪著眼睛,面面相覷,輕聲地說:“孟恬有抑鬱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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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來就告訴老師她有抑鬱症了,樓長找我們每個人談話,讓我們平時多關心她一點。”
沈莉:“所以每次她遲到十分鍾,我都什麼話都不說等著她,我知道她可能不是有意遲到的。”
“但是這不代表我在冷風裡站著就不冷,所以我後來不同她一塊出去了。”
“孟恬經常不分場合地哭或者笑。”小個子的女生說,“我知道她喜怒無常,不合群,是因為生病了很可憐,我盡量理解她,我不想讓她情緒波動,跟她說話要先打兩三遍腹稿。”
“但我……半夜醒來看見有黑影……我也是真的害怕啊……我從小膽子就小。”
“所以蕾蕾跟阿姨說要搬出去的時候,我也自私地沒吭聲……”
“孟恬三年的熱水,都是我幫她打的。”
那個因為開空調的跟孟恬爭執過的女生靜靜地說,“我媽媽也是抑鬱症去世的,當時我沒能攔住她。我常想,要是早發現,多關心她一點就好了。”
“所以,我自打知道孟恬有抑鬱症,每次打水,都會捎上孟恬的,我從來沒說過。”
“我罵她自私,不是因為她胖,更不是因為她抑鬱症,是因為她把我吹成關節炎的時候,都沒想過自己熱水壺裡的水為什麼永遠都是滿的。”
“人就像一根皮筋,是有彈性限度的,善良,責任,愛心,一點點往上加碼。”她轉過來,對著衡南,“可我們也隻是普通人,誰都受不了拉斷的時候。”
“抑鬱症很辛苦,但沒有抑鬱症的人,又做錯了什麼呢?”
*
黑色轎車在馬路上疾馳,朔風嗚嗚地卷過車玻璃。
盛君殊一邊踩油門,一邊時不時看著後視鏡:“能忍嗎?不行坐到前面來。”
衡南在後座窸窸窣窣地換衣服,烏雲般的裙擺拖到了後座地毯上。
她換得很慢,雪白的手臂從袖子裡支出來,像一根細細的桅杆。
“師兄,”衡南眼裡沁出譏诮的笑意,將黑色蕾絲手套的指端咬住,一點點將手指擠進順滑的手套中,“開車襲胸,拍到罰款。”
三十分鍾前她送走幾個女生。
二十分鍾前她拉開車門,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地快速爬上車:“去重光劇場,馬上。”
去寒石兩小時的路,盛君殊硬生是一路超車,一個小時壓過清河邊境。
紅燈都闖了七八個了,他還怕個屁的罰款。
“過來。”Vanquish“吱”地停在路邊。
盛君殊松開安全帶,回頭抓住她腰上的蝴蝶結一拽,就把人拽到副駕。
衡南貓似的翻了個身,面朝玻璃:“幫我拉拉鏈。”
後座還有一大堆配件沒穿上。
衡南被人從後面抱住,吃了一驚。隱約在玻璃上看見他毫無褶皺的白色襯衣,垂下的凜冽眉眼,他的下颌就在她發頂上,自己的眼睛睜大。
盛君殊一手繞到前面按著她心口,一手順便拉上拉鏈。
結果卡住了。
“等一下。”盛君殊低頭研究那個小小的拉鏈,呼吸落在她雪白的腰窩上,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很快消去。
衡南沒什麼耐心:“壞了就算了。”
盛君殊仔細地看了看:“隻是被蕾絲夾住了。”
“別動。”他凝神,用手臂輕輕頂著她的背,“嚓”地打開打火機,點燃拉鏈中線頭的瞬間,“呼”地將火吹滅,小心地用紙巾接住抖出的灰燼。火候控制得剛剛好。
衡南背後蒸出了一層細汗,鼻尖彌漫著一股牛奶沐浴露的香味,他沒多想,順便拿了張面巾紙幫她沾了兩下。
豈料衡南往前一縮,趴在玻璃上幾乎炸毛:“幹什麼?!”
“啊。”她又閉上眼捂住心口,像一個危重的心髒病人。
盛君殊的手趕緊壓上來,斷斷續續地暖了一會兒,將拉鏈拉上去。
“請幫我們開一下劇院門,準備一下舞臺。”盛君殊夾著電話,又就這個別扭的姿勢,滿頭大汗地幫她穿上左手的手套,“麻煩了。”
“這個是什麼?”他從後座一樣一樣把配飾拎過來。
“頸環。”衡南仰起蒼白細弱的脖子。
裙子上部露肩,紅色系帶呈X形交叉掛在脖子上,跨過鎖骨,他不明白為什麼還有一個帶蝴蝶結的頸環,就像不知道為什麼喇叭狀的寬袖下面還要戴手套一樣。
幫她系上頸環的時候,盛君殊忽然摸到了蝴蝶結背後的藏著的符紙,心中一動。
“這個不行。”他將符紙抽出來,在車上到處翻找,順手抽了根削尖的木炭條,沒把頸環卸下來,而是輕輕抬著她的下巴,就在她脖子上細細畫過去。
“你藏這裡會被冤鬼看出來,師兄幫你重畫一個。”
滲透過來的觸感有些痒,但絕不會讓她吃痛。
盛君殊的業務能力很強,力道拿捏得一絲不差,是在核桃上雕刻清明上河圖的精細作業。
盛君殊的睫毛半晌不抬,他的眉宇在專注的時候異常俊秀。衡南不知不覺盯了好半天。
盛君殊完全不知道他自己這麼誘人,才會讓她撿了便宜。
“這個呢?”盛君殊拿來最後一件。
“束腰。”
衡南這個束腰不是系綁帶的,而是搭扣的,由上至下共七個搭扣。
她自己剛好扣到最裡面,外面預留著好多空的鉤子,多出來一大截。
盛君殊一個一個扣下去,有種微妙的錯覺。
好像自己給她上了個鎖。
衡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非常馴順,一動不動,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
很乖。
他沒忍住摸了一下衡南的臉。
“師兄,師姐!”肖子烈已經把車門打開了。
時間緊迫,再拖不得。
衡南一手捂著天書,拎起裙擺跑進大樓。
冷如清霜的舞臺燈下,癱軟在地的是舞臺威亞,生鏽的繩索,衡南走上舞臺,熟練地將安全繩扣在自己腰上。
“師姐,你先別扣……”肖子烈有些緊張,唯恐其中有詐。
衡南置若罔聞,丟給他一根蕭,少年伸臂,“啪”地接住。
衡南側臉,舞臺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塵埃在她面前飛舞,雙眸都被照成了通透的琥珀色:“《山鬼》,會嗎?”
第62章 殉(一)
於珊珊自殺的地方在大樓後部,大樓和鐵柵欄之間,有個三米多寬的綠化帶,種植了一排水杉。青草已經枯死,翻起的土壤上擺放著成堆的建築垃圾。
蔣勝帶著盛君殊走到一棵樹下,停下來:“就這兒。”
盛君殊懷疑地回頭,蔣勝笑著拍拍他後背:“別不信。”
不是他不信。是這個地方太普通,乃至髒亂,缺乏結束生命的儀式感。
“當時她穿了條到腳踝的黑裙子,背靠這顆樹,兩腿叉開,面對著樓坐著,割開的右手腕搭在地上,左手握著沾血的美工刀。”
盛君殊俯身,撫摸樹幹上留著的警戒線卡出的痕跡。
幹涸的血跡被土壤吸收,被雨水衝刷,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跡,隻有路緣石上留下一星噴濺的褐色。
“你看這地方。”蔣勝仰頭,這地方一邊是大廈裝著空調外機和猙獰水管的外牆,另一邊是高聳的樹,像一個下凹的溝渠,人跡罕至,“真就像於珊珊她爸說的,死在‘縫縫’裡。”
盛君殊也想起那了段話:“他說於珊珊是被‘獻祭’了。”
“獻個屁的祭。”蔣勝一手插著口袋,眯著眼抽煙,“小小一個清河,真要那麼多邪教,我們警察早就給上面撸掉了。”
盛君殊也覺得荒唐,但尚有想不通的地方。
“於珊珊死的時候沒穿鞋子?”
“是啊。”蔣勝指了指大樓,“一樓打卡處櫃子頂上,發現兩隻被扔上去的白色運動鞋,是於珊珊的。”
“她脫鞋之後,挽著裙子赤腳走到這裡,屍體腳上還有泥沙和劃痕。”
盛君殊認為說得通:“想自殺的人,常通過脫鞋的方式逼迫自己做決定。鞋子已經扔上去了,她不可能光腳走回家,必須在這裡死。”
蔣勝嘆了口氣:“於珊珊出門之前還打掃了房間,給房東轉了房租。這女娃娃活著的時候比較善解人意,選這個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也有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意思。”
割腕的過程很長,很痛苦,因此成功率很低。如果不是死志堅定的人,很難堅持下來。
她為什麼這麼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