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包廂裏一票人心思各異。
隻是所有人都跟人精似的,對眼皮子底下的暗流洶湧視若無睹。
推杯換盞,談笑如常。
幾個話題過去,齊晟態度始終冷淡。
賀臨心裏隱隱有火,為了南城的破事,從三天前他就聯系齊晟,秘書永遠隻有句機械的“不在”和“在忙”。這會兒他厚著臉皮堵人了,結果齊晟根本不看他一眼,他沒機會借題發揮。
他拍了拍懷裏的女伴,打發人過去,“去,你去給齊總敬杯酒。”
年輕女孩拂了下裙擺起身,微笑著走過去,“齊公子,我敬您。”
齊晟眼風都沒掠過她,手腕搭在膝蓋上,始終沒接那杯酒。他渾身松著一股輕慢的勁兒,修長的手指屈起,一下一下輕扣著矮幾臺面。
敲擊聲不重,但最磨人的耐心。
對面手都端酸了,不敢催,也不能收回,隻能僵持著動作和笑意。
齊晟漫不經心地笑了下,往後仰去,“我不喝不熟的人敬的酒。”
這句“不熟”不知道在點誰呢。
“那我先幹為敬。”年輕女孩仰頭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歡場上逢場作戲,本來就要不得氣性。她得了授意,不敢面露不滿,也確實起了心思。面前的男人長了張一眼淪陷的臉,笑起來似真似假的深情,讓人生出一種溫柔錯覺。
她牽了下旗袍下擺傾身倒酒,鬼迷心竅地,她朝齊晟的方向靠去,有意無意地蹭了下他,領口風光隱隱。
稍一近身,齊晟微蹙了下眉,指間未燃盡的煙蒂壓在了她鎖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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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
灼燒的火星在她身上燒出了一圈兒黑色的燙痕,觸目驚心。
“離遠點兒,你聽不懂?”齊晟擡眼,眸底漆黑了一片。
他的嗓音低而沉,像是淬了冰,陰刻得沒有一絲溫度,挨上一下都覺得冷,讓人心生退意。
他慣來沒什麽風度。
不過這本來就是自取其辱。女人渾身哆嗦了下,咬了下唇沒出聲,僵持著沒敢動,一時不知道怎麽反應。
賀臨沒看她委屈得泛紅的眼眶,隻是笑,“齊總這麽不懂憐香惜玉?”
“我嫌髒。”齊晟一把掐住那張臉,扳向自己,肆無忌憚地審視了幾秒,淡嗤了聲,“拿這麽個貨色奉承我,賀臨,你未免太看得起她。”
其實那個女孩子長得挺出挑,泫然欲泣的表情楚楚可憐,別有一般情致。可她穿旗袍的樣子會讓他反複想起沈姒,然後不可避免地進行比較。對比後再看過去,這女的就是一劣質品,東施效顰,了無生趣。
再好的興致此刻也敗了,齊晟本慢條斯理地將手擦幹淨。
賀臨覺得這是在扇自己的臉。
恆榮和何家隻是擺在明面上的小角色,何家榮被人捏到錯處,牢獄之災是活該,但這條狗到底是他賀臨養的,就這麽被人打了,而且快要打死了,他面子上當然掛不住。
本來生意場上隻有永恆的利益,為了搭上藍核的順風車,在半導體領域分一杯羹,完全可以一笑泯恩仇。可再三-退讓後,齊晟還是個喂不飽的。他賀臨孝敬了那麽多東西,連個響兒都聽不到,齊晟態度不冷不熱,大有為了個女人將何家趕盡殺絕之意。
“庸脂俗粉當然入不了您的眼,早就聽說齊總身邊有個美人,看來齊總一門心思都撲在她身上了。”
賀臨挫著火,嘲諷了句,“也難怪她不講規矩,原來是量仗著有您撐腰,才敢跑到南城掀桌子。
隻是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她做人做事這麽不留餘地,不怕——”
話沒說完,眼前閃過一道冷光。
果盤裏的水果刀被抽出,紮穿蘋果,深深釘入賀臨面前的紅木中。蘋果一分四裂,越襯得刀刃的冷芒刺眼至極,映出賀臨變了又變的臉色。
齊晟垂眸,目光冷厲似鷹眼,眸色陰惻惻地往下沉。
“她不需要講規矩。”他手指擦了下鋒利的刀刃,將釘在矮幾上的水果刀拔-出來,隨意地叉了一塊水果,“除了我,沒人配教她規矩。”
周圍人噤若寒蟬。
賀臨一度想翻臉,差點拍桌子跳起來,隻是到底不敢撕破臉。
旁邊的年輕人巋然不動,桃花眼微微一眯,笑了笑,也不勸。
其實他們這種家世地位,很少有指著對方鼻子罵的,更不可能親自動手威脅別人,顯得沒風度。想整治一個人多的是手段,擺在明面上是最難看的一種,太跌份兒。
可惜有人聽不得別人指摘自己的東西,明明幾天前還說是:
拿來取樂的玩意兒。
隻有趙東陽一個人受不了這氛圍,打了個哈哈,想解圍,不知所雲地絮叨了幾句,“我說,你們不渴嗎?水果都切好了,吃水果吃水果。”
這哪裏像是切水果?
齊晟更像要一刀一刀刮他的命。
“我一再退讓,是希望齊賀兩家能和氣生財,齊總今天過了吧?”
賀臨面上實在難看,冷笑了聲,“我賀家經不起查,難道你齊家就清清白白幹幹淨淨?您那位二叔在南城摻和了多少,我相信齊總比我更清楚。”
“你拿他來威脅我?”齊晟指腹壓低了酒杯,摩-挲著杯口轉了轉。
“不是威脅,是奉勸。”賀臨以為拿捏住了他的命門,心底暗喜,悠哉悠哉地拖長了聲音,“說到底,何家榮對我來說就是一條狗,但您二叔,可是您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叔叔,齊總不至於送自己的親叔叔吃牢飯吧?”
趙東陽眉心突突地跳,心裏罵了一句這他媽是不是腦子有病。
就齊晟那個二叔,還想談舊情呢。
齊家明爭暗鬥那麽多年,真讓齊晟逮到把柄,往監獄裏送都便宜他二叔了,這些年吃了多少不正當利益都得吐出來,說不定還得脫層皮。
你跟沒親情的人談親情,就跟和劊子手討論殺豬宰羊一樣。
“做錯事的人付出點該有的代價,我沒什麽意見。”齊晟微妙地彎了下唇角,“他一個長輩惹事,難道還要我一個小輩收拾爛攤子?”
他身上冷漠刻薄的勁兒,像是寒冬數九浸了雪的風,吹得人肌骨皆寒。
賀臨眉弓一跳,“齊總難道一點都不顧念親情,要大義滅親不成?”
“親情?”齊晟淡笑了聲,壓低的音色顯得有些陰沉,“賀臨,你好像搞錯了,我隻跟和我作對的人談親情,因為我是能斷他們生路的祖宗。”
一份厚厚的檔案袋摔在了矮幾上。
“什麽意思?”賀臨以為他反悔了,“封口費?”
賀臨隨手翻了翻,視線瞥到幾條信息,漫不經心的態度一斂,臉色慢慢地沉了下去,又往後翻了幾頁。
越往後看下去,他越坐不住。
偏偏有意捉弄他似的,這份還沒翻完,又一份檔案袋砸到他面前。
翻不到兩頁,賀臨將文件重重拍在了矮幾上,蹭地站了起來。
“你小叔賀九掌家以來替你收拾了不少爛攤子,你該慶幸,他比我講親情。”齊晟撥動了下腕間的佛珠,意態輕慢,“不然今天被整成篩子樣的就不是何家榮了,你說是不是?”
他的語氣算得上平和,始終沒變,變的隻有旁人的臉色。
旁邊的年輕人嘗了口女伴喂的指橙,不用看也知道檔案袋裏有什麽。
他心說賀臨還真是腦子進水,被賀九壓制了這麽多年也不奇怪。
但凡賀臨動動腦子,就應該考慮考慮怎麽跟何家榮這種社會蛆蟲撇清關系,等這把火燒到賀家自己頭上,齊晟才是真要趕盡殺絕了。
包廂裏安安靜靜的。
賀臨今晚碰了一鼻子灰,本來坐不住了,現在反倒冷靜了,“都是一個圈子的兄弟,我也是好心提醒。”
從前賀臨一直以為他小叔賀九可怕,因為他摸不透賀九的心思。賀九可能上一秒還笑著同你敘舊情,下一秒就手起刀落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他覺得齊晟才變態,齊晟連跟人敘舊的興趣都沒有,肯算計你都是看得起你,絕大多數時候,他上來就要你命,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他不得不低頭。
“平時脾氣毛燥了點,我話說得可能不中聽。”賀臨話裏還沉得住,隻是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了,“既然齊少不在意,倒是我多慮了。”
齊晟虛眯了下眼,唇角微妙地一勾,笑得有些刻薄,“看來你也知道,賀九沒教會你好好講話。”
賀臨喉嚨裏卡了一口血,心說整個圈子裏怕是沒人比齊晟更刺了。
不過這種把繼母送進精神病院,把親叔叔送進監獄的瘋批,離經叛道還睚眦必報,他確實惹不起。不到必要時刻,他絕不會跟這種人結死仇。
賀臨咬咬牙,還是面露笑意維持最後的風度,“今晚是我唐突了,齊少別跟我計較就好。南城的事就當是見面禮,給齊少博美人一笑添彩頭吧。”
“好說。”齊晟面色和善地拍了下賀臨的肩膀,“不過賀臨,沒有下次。”
動作看著稀松平常,但力道順著賀臨左肩壓下來,寸勁後發,震得肩胛骨生生的疼。酸意迅速抽搐到指尖,賀臨半條手臂都麻了。
賀臨硬是直不起身來。
第9章 逢場作戲 借刀殺人的把戲,玩一次就夠……
沈姒將一束雛菊放在墓碑前。
夏末的陽光依舊炙熱,無風,空氣裏都是悶熱的味道,喘息一口都在燒。墓地四下是蔥鬱的樹影和歇斯底裏的蟬鳴,吵得人心煩意亂。
沈姒半蹲在雛菊前,手指拂過墓碑上的照片,有那麽幾秒的恍惚。
“兩條賤命而已,我何家有的是錢!撞死個人又不是賠不起。”
“你算什麽東西,真以為能動的了我?都說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老子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就算我喝醉了酒,是故意撞過去的,你又能如何?誰能證明?”
“真晦氣,拿了錢就該趕緊滾!別他媽在這兒礙老子眼。”
大約有些東西不管如何催眠自己,都忘不了。前塵過往本該像一場舊夢,一筆勾銷,可尖銳刺耳的聲音一直盤旋在耳邊,像驅之不散的夢魘。
沈姒生長在一個平凡的家庭裏。
千禧年間的港城已經回歸,霓虹燈下是斑駁的廣告牌和紅男綠女,老式碟片裏的程蝶衣和段小樓上演愛恨一生,當街頭巷尾吹過婉轉柔和的鄧麗君和低沉性感的梅豔芳的歌聲時,高樓大廈正一座座立起來。
旺角老街穿過潮濕的風,她被人遺棄在巷口,是一對夫妻將她撿回家。
她雖非沈書誠和溫蓉親生,但這對夫妻將她視如己出,一生未生育親子。沈書誠是個教書先生,懂一點古玩;溫蓉戲曲曾是一絕,一雙脈脈含情眼,但無半分風塵氣息。夫妻倆相敬如賓,待她和善。在嶺南特色的一小棟民居裏,她度過了安寧的十幾載。
那時候磁帶裏唱的是甜蜜蜜,非大富大貴的門戶,生活也算得上和美。
再後來——
再後來是去南城旅遊的路上,馬路上驚恐的尖叫聲、刺耳的鳴笛聲和砰的一聲悶響。
砰的一聲,一切都到頭了。
墓園外林深樹濃,紅日西移。
紅得像四年前滿地的鮮血,紅得像劈頭砸下來封口的鈔票。
一切滑稽又可笑。
四五年的光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總讓人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也許是盯久了的緣故,墓碑上熟悉的面容變得越來越陌生。沈姒張了張唇,什麽聲音也發不出,隻有耳邊一陣陣嗡鳴,她閉了閉眼睛,慢慢站起來。
沈姒轉身離開,什麽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