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快走啊。
秦樓用力握緊雙拳,抬眼的瞬息,望見女孩通紅的眼睛。
秦蘿聲音很小很低:“求求你們,我哥哥、我哥哥真的很好……他不會做壞事的。”
這雙眼睛,他再熟悉不過了。
在衛州蒼黝的春夜裡,女孩的杏眼盛滿簇簇煙花,無比欣喜,也無比純粹地向著他笑。
當他們初初相見,小孩鼻尖沾著雪白的小點,雙眼閃閃發亮:“哥哥閉關一定很辛苦,我想讓他開開心心的。”
還有那個深夜,她喝得醉醉醺醺,雙目混沌不清,明明自己受了涼,卻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放在他頭頂。
那時她說,她是蘑菇上的傘,隻要有她在,他就不會淋湿。
正如此刻的幻境裡,女孩同樣張了手臂,護在霍訣身前。
識海裡傳來陣陣劇痛,在漫無止境、愈來愈烈的疼痛裡,秦樓咬緊牙關,凝神聚力。
心魔之中,那具本應沉沉昏睡的、屬於千百年前的身體,動了動殘損的指頭。
她不是千年前的霍嫵,她名叫秦蘿。
而秦蘿……是秦樓的妹妹。
一陣陣劇痛深入骨髓,一道道禁錮自識海破開。
錚錚響音連綿不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少年神識驟凝。
那是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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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妹妹,理應由他來保護。
“既然霍小姐執意頑抗,”宋闕頷首,心知留她不得,手心白芒大作,“請恕宋某失禮,我們必須為死者討回公道。得罪了。”
話音方落,殺氣陡生。
勢不可擋的殺氣沉沉下壓,如刀如劍,向著秦蘿與霍訣所在的角落迎面襲來。
宋闕明白,她無處可逃。
第155節
他速度飛快,秦蘿來不及閃躲,心跳堪堪加速,卻在下一刻,見到對方眼中驚詫萬分的神色。
一道淡淡的血腥氣,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響,從她身後傳來。
秦蘿動作微頓,心髒重重跳了一拍。
就像一個荒謬的奇跡。
那個遍體血汙、神識大損、骨頭不知碎了多少塊的年輕修士,竟從她身後站了起來。
不留任何反應的時間,少年拔劍而起,如風將她護住。
劍氣凜冽兇悍,非但將宋闕的法訣一舉斬碎,甚至勢如破竹地直直俯衝,將他擊得後退幾步,吐出一口血來。
在驟然降臨的沉默裡,少年勉強站穩身子,回頭看向她的眼睛。
他臉上全是血漬,唯有一雙琥珀色雙眼幹淨澄澈,隱約沉澱了幾分秦蘿看不明白的情緒,長睫輕顫,投下一片陰影。
往下看去,他右手拿著鮮血淋漓的劍,宛如殺神;左手卻在衣服上擦了擦,等指尖的血漬消失不見,生澀伸出手,為秦蘿拂去眼角淚珠。
這個動作很輕,指腹上的劍繭摩挲出輕微的痒。
女孩呆呆望著他,下意識出聲:“哥……哥哥?”
她頓了頓,帶著茫然的遲疑:“秦樓哥哥?”
少年一愣,倏地笑開。
——外表分明毫無變化,她究竟是如何將他辨認出來?
秦蘿不知這是怎麼回事,腦子裡迷迷糊糊一團糟,沒等到對方的答復,便被一把抱起,臉頰埋進少年頸窩。
宋闕到底年紀輕輕,遠沒有千年之後的喜怒不形於色,被劍氣傷得渾身發抖:“霍訣,你還想帶著你妹妹造反不成!”
“別怕,是我。”
秦樓沒搭理他,身側劍氣橫生,左手輕輕摸了摸秦蘿腦袋,聲線低而溫柔:“閉眼,不要見血。”
第79章 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嬌?……
哪怕放眼於整個修真界, 這都稱得上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跡。
心魔由執念所生,往往是修士一生中最難以面對的經歷。當執念強烈到一定程度,會生出難以逃離的幻境。
在心魔幻境中, 心魔之主將被困於一片混沌,神識虛弱、意識模糊,隻能一遍遍旁觀一段又一段過往的夢魘,愈陷愈深。
例如當初被魔氣包裹的謝尋非, 長梯盡頭的白也, 以及不久之前的秦樓。
如此一來,要麼永生永世陷於幻境無法逃離,要麼勘破執念,從混沌脫身。
逃離混沌之際,便是幻境消散之時。也就是說, 心魔之主幾乎不可能親身回到幻境的記憶裡, 控制曾經的自己。
可偏生在秦樓這裡,規則發生了小小的偏差。
確切來說, 此乃霍訣的心魔。
他是霍訣轉生, 繼承了後者的記憶與執念, 但二人終究有所不同,雖是一體,神識卻有著微妙的差異。
這是他的心魔幻境,亦不是他的心魔幻境。
因此當秦樓忍下劇痛,一層層衝破識海的禁錮, 當法則與禁制瀕臨崩潰, 出現了如今這幅情景。
他以千年後轉世之人的意識,回到了千年前霍訣的身體。
這具身體受傷極為嚴重,真正意義上地成了個血人。
識海被衝撞得搖搖欲墜, 身上骨頭碎掉好幾處,外傷更是觸目驚心,輕輕一動,就會生出撕心裂肺的疼痛,傷口崩塌,再一次暈湿衣衫。
好在還能握劍。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當初那個稚嫩青澀、劍法初初入門的霍訣,定不可能是琅霄君對手,但秦樓不同。
除了得到霍訣眾叛親離的記憶,少年同樣繼承了他去往魔域以後,日日夜夜鑽研出的劍術劍法。
這是讓霍訣登頂一方霸主的絕對性力量,在秦樓心底沉澱多年,而今已然爐火純青。
更何況,雖然此時的霍訣年紀稍小,但在修為一事上,與宋闕相差並不多。
他早就看宋闕這人很不順眼了。
驀地,長劍一振。
秦樓滿身血腥,頗有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恣睢煞氣,鳳目微垂,視線與宋闕短暫相交。
不知為何,向來以處驚不變而聞名的琅霄君,眼神忽然有了遲疑的躲閃。
他覺得……不太對勁。
霍訣的眼神,之前有這麼銳利嗎?
以霍訣滿身的傷勢,倘若換作旁人,隻怕早就疼得暈死過去,連動一動眼皮都覺得劇痛難忍。
在場眾人都沒想過他竟然還能站起來,皆是怔怔一愣。不等做出反應,便見執劍的少年欺身上前,靈力融進生生作痛的邪骨,轟然爆開一股勢不可擋的氣。
這是從未見過的身法與劍術,滿含一往無前的戾氣與殺機,而在兇戾之餘,卻又帶了幾分朗朗正氣,宛若朝日出山,鋪開清晨第一縷刺目的光。
蒼梧仙宗人人皆知,秦樓是個劍術天才。
屬於霍訣的勢與屬於秦止的殺招,於此時此刻完美相融,饒是秦止本人在場,亦會驚嘆於劍意之精妙。
眨眼之間,劍氣直逼宋闕。
“霍訣,你不要執迷不悟!”
一貫如清風明月的琅霄君狠狠咬牙:“你的身體已到極限,若是執意出劍,隻會落得個筋骨盡碎的下場!”
這道叫嚷沒有得到回應。
長劍急出,宋闕資歷尚淺,竟看不透他的身法半分,匆忙祭出幾張救命的法符,將其護在正中。
上一刻,白光連綴如星,亮芒大作。
下一瞬,劍鋒直指法符中央,群星盡數散作齑粉。
秦蘿在哥哥懷裡低著腦袋,乖乖不去看打鬥時的畫面,在幾道玻璃碎裂般的聲響後,嗅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秦樓的劍,已直直刺入宋闕胸膛之中。
重重劍氣一並爆開,撕裂筋脈、血管與識海。
當幻境中的白衣青年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雙目漸漸失去神採的間隙,他們身邊的景象,再度發生了變化。
隻不過一個吸氣呼氣的功夫,秦蘿就從哥哥的懷抱裡消失不見。
不見天日的昏暗地牢像水一樣無聲褪去,當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荒郊。
這會兒正是傍晚時候,天邊殘陽紅得像血。
四周人煙寥寥,看不見幾家住處,倒是野樹野草生得蔥茏茂盛,風吹過來的時候,耳邊全是枝葉晃蕩的哗啦哗啦響。
幾隻烏鴉披著血光從樹上飛起來,樹葉顫動,影子如同群魔亂舞的爪牙。
至於在身側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堆裡,晃晃悠悠飄出幾縷螢光——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螢火蟲,然而四面八方的氣氛實在壓抑,不但毫無美感,反而像極了幽邃的鬼火。
秦蘿一個人置身於此,總覺得心慌害怕,視線稍揚,在不遠處發現一座破廟。
這是心魔幻境,按照慣例,她出現的地方,應該距離哥哥不遠。
四周見不到熟悉的人影,要說還剩下什麼可能,便隻有那座破破爛爛的廟宇。
秦蘿毫不猶豫地上前,邁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裡抱著些東西。
一個個小瓶子……好像是藥。
她扮演的一直是霍嫵的角色,這樣想來,在霍訣被逐出家門之後,霍嫵曾給他送過傷藥嗎?
思忖之間,有兩個放牛的牧童從她身側走過。
“你聽說了嗎?霍家那個霍訣,因為在幽明山犯下殺孽,被廢除修為,趕出家門了。”
“霍訣?他不是來我們村子裡除過妖魔嗎?當時我們都想答謝他,他分文沒要,還給村裡幾家窮人施舍了銀錢。”
另一人驚訝道:“他犯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
“似乎是為了搶奪龍骨,把同行之人全都殺了。”
提出這個話題的男孩嘖嘖兩聲:“霍家也是果斷,毫不猶豫就把他丟進了大牢——聽說很多人都想將他處死,但霍訣以前畢竟做過好事,包括琅霄君在內,不少修士為他求情。一來二去,仙盟決定廢他修為、斷他筋骨,讓他自生自滅。”
“廢修為,斷筋骨,還被趕出家族,霍訣還能活嗎?”
另一個牧童愕然道:“此事會不會另有隱情?我看他不像奸惡之徒……霍家就沒人站出來替他說說話?我記得他同妹妹關系極好。”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當時誰敢幫他說話?琅霄君給出的證據明明白白,誰站在霍訣那邊,誰就是惡徒同伙。”
男孩搖搖頭:“不過,今日不是霍小姐和霍訣的生辰嗎?霍家在城裡擺了好大一桌酒席,要為霍小姐慶賀,看他們的架勢,好像已經把霍訣之事就此翻篇了。”
他說著起了興致,望向同伴催促道:“快快快,咱們早些回去。每年霍家人生辰,不是都要在城中放煙火嗎?看看今年還能弄出個什麼花樣!”
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小路盡頭,秦蘿聽得心口發悶,快步走向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