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就連更小一點的時候和媽媽一起生活,秦蘿也無意間聽見過鄰居間的交談:
“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女孩,那該多苦啊。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現在這樣,豈不是賠錢嗎。”
秦蘿不想讓媽媽聽了難過,因此並未把這段對話告訴她,自己苦惱地思考了好幾個晚上,怎麼也想不出答案。
若是嚴格遵循邏輯推理,生下孩子的分明是母親,要說“傳宗接代”,女人才是更重要也更辛苦的那一方,可人們卻總把它和男性掛鉤。
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可是,”陸望蹙眉,“倘若御龍城和我家的情況一樣,為何規矩卻大不相同?靈力稀薄的凡人界,向來是以男子為尊。”
夏見星搖頭:“誰知道呢。也許此地民風特殊,又或許——”
他下意識摸了摸劍柄:“我們所見之景,皆是天書創造的幻境。御龍城覆滅多年,歷史上很少有關於它的記載,誰知道這女尊男卑究竟是真實存在過的事實,還是人為篡改之後的假象?”
他們一面走,一面迎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街上大多是不同年齡的女子,夏見星扮演的醫修人緣頗佳,不少人向他點頭致意。
秦蘿放眼望去,隻見到房檐勾連成片,一扇扇窗戶偶爾會從裡面打開,露出一張細瘦蒼白的、屬於少年人的臉。
陽光沉甸甸壓著春色,攜來幾聲嘈雜叫賣。河邊有幾個男人俯身濯洗衣物,街角的男孩蹲在陰影下埋頭洗菜,背影被拉得筆直,如同纖長的線。
她恍恍惚惚想起看過的電視劇,男人們總是負責徵戰沙場、叱咤風雲,像這種操持家務的活計,無一例外全都落在女人身上。
七歲的小朋友想不通其中道理,終於仰頭說出心中疑問:“夏師兄,男子和女子之間當真有那麼大的不同,才總要分出尊卑嗎?”
夏見星沒料到她會這樣問,一時顯出略有怔忪的神色,很快毫不猶豫地搖頭:“自然不是。”
他思忖片刻,斟酌一番語句,盡量讓自己說的話通俗易懂,能被女孩明白:“哪怕在修真界,也仍有修士對此心懷偏見。但你看,你爹爹娘親都是聞名九州的大能,門派中亦有無數師兄師姐,所有人沒什麼不同,都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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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蘿眨眨眼睛,聽他繼續道:“至於那些心存偏見之人,他們才是真正的心胸狹隘鼠目寸光——因為覺得自己與女子不同,便要證明自己比女子更強更優越,一種自私且無能的心態,你大可不用理會。”
夏見星思緒活絡,很快把一大段話說完,甫一低頭,瞧見秦蘿微微張成橢圓形的嘴。
他覺得有趣,嘴角弧度微揚:“怎麼了?”
小姑娘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咋咋呼呼應聲:“我覺得夏師兄好溫柔!”
秦蘿年紀小,想不出多麼高級的形容詞,心急之下擺了擺手臂:“嗯,就是很好說話……總之就是很好。”
“是嗎?”
夏見星仍是笑:“我家裡人崇尚武學,總覺得我性子太過溫和散漫,因為這個,我被爹爹訓過不少回。”
“溫柔不是壞事呀。”
第128節
秦蘿心直口快,向著他偏了偏腦袋:“夏師兄既然說所有人都一樣,那溫溫和和的劍修也沒什麼問題嘛。”
夏見星失笑,不知想起什麼,望一眼遠處遙遙屹立的城主府。
“邪魔入侵御龍城,應當就是這幾日。倘若能在城破之前取出潛淵劍,讓守衛城池的神龍復蘇……要破開幻境,這或許是唯一的辦法。”
少年說罷揚唇,低頭對上秦蘿的視線,目若星辰:“能不能得到前往禁地的機會,秦蘿師妹,那便要看你了。”
明日還有擂臺賽,秦蘿的靈力所剩無幾,需要回家好好修養一番。
他們一行人各不同路,很快在分岔口道了別。秦蘿與謝尋非住在同一處府邸,因而回家的路上,同行之人由三個變成一個。
她被御龍城裡的現狀攪和得頭腦昏昏,想起曾經聽到鄰居說過的“賠錢”,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少有地垂了腦袋不說話,隻悶悶往前一直走。
謝尋非不動聲色垂下眼睫,目光掠過秦蘿側臉,又悄無聲息地挪開:“……還在想方才的談話?”
小孩鼓了鼓腮幫,臉頰變成河豚一樣的圓:“唔。”
秦蘿抬頭瞧他,帶了點輕微的遲疑,開口小小聲:“謝哥哥,如果我們大家都生活在凡人界,沒有靈力也沒有修為,你會覺得把女兒養大是賠錢嗎?”
謝尋非一怔,眸色稍沉:“誰同你說了這種話。”
他儼然一副不爽到快要拔劍的模樣,秦蘿匆忙擺手:“沒有沒有!隻是因為陸望說起他的家鄉,我才想問問。”
謝尋非幾乎是接在她的聲音後頭:“不會。”
他從小到大都不善言辭,此刻卻認認真真凝起神色,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
秦蘿知道他話少,本以為這個話題不會再有後續,卻突然聽見被壓低的少年音:“是男是女,出身如何,天賦怎樣,都不重要。”
她年紀小,說起話來已經足夠笨拙,沒想到謝尋非談及這種安慰人的言語,居然比秦蘿更加生澀。
在春天和煦的陽光下,少年抿了抿唇:“……隻要是你就夠了。”
秦蘿聽不大懂:“隻要是我?”
“世間裡的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謝尋非說:“我遇見你,和你成為朋友,不是因為你的性別、年齡、身份和修為,就算你是個幾百歲的男性體修,對於我來說,也很——”
他說到這裡便中途停下,遲疑一瞬,聲音小了許多:“也很重要。”
秦蘿睜大雙眼:“我才不是幾百歲的男性體修!”
身旁的黑衣小少年似乎很輕很輕地笑了笑。
“人人皆有長處短處,男女亦是各有優劣,倘若真想一較高低,那是蠢人才會去做的事情。”
謝尋非道:“倘若能有一個孩子,無論性別與天賦如何,我都會感謝它來到我身邊——對於許多人來說,彼此相遇就已是極為不易的事情。”
秦蘿把兩隻手負在身後,看著他被陽光打湿的長睫,聽見耳邊的少年音微微停了停:
“因此你毋須因為任何事情覺得自卑難過,是什麼樣的人並不重要,對於你的爹爹娘親和朋友來說,隻要是秦蘿,那就很好了。”
……嗚哇。
困惑她許久的問題終於得到答案,被陰霾沉沉籠罩的心口,似乎因為這番話重新變得明晰起來,如同掛上一輪溫暖的小太陽。
秦蘿心情好了一些,抬手摸摸鼻尖:“可是我也有很多缺點啊,比如愛玩,有時候偷懶,字寫得不好看,膽子也很小。”
“這些也是‘秦蘿’的一部分。”
謝尋非捏了捏袖口,不甚熟練地努力組織語句:“包括女孩、樂修、蒼梧仙宗弟子,它們構成了你的全部,不管舍棄其中哪一個部分,都會變得不完整。”
她並非因為某一個特質而顯得與眾不同,準確來說,是因為有了與眾不同的她,才讓這些特質熠熠生輝。
幻境之外,江逢月眼尾稍彎,給身邊欲言又止的秦止塞了塊點心。
秦蘿眉眼彎彎地笑開,瞳仁裡漸漸溢滿亮光,喉音清脆如鈴鐺:“那你覺得,它們也很好嗎?”
她雙眼一眨不眨盯著他瞧,謝尋非沉默瞬息,妥協般繳械投降:“……嗯。”
於是小朋友笑得更開心,走路一蹦一跳,發出踏踏聲響,動作輕盈得像是小鳥:“謝哥哥也超級超級好!”
這樣直白的誇獎如同山石崩落,轟然從心口垂直落下,激起不絕如縷的回音。
謝尋非被砸得有些懵,聽她開開心心道:“性格好,很厲害,會做飯做小兔子——魔氣也很好!”
最後那句話脆生生落下,他自嘲勾了勾唇:“魔氣有什麼好的。”
對啊,魔氣有什麼好的。
秦樓無言注視著上空的水鏡,眸光晦澀,看不清情緒。
一旦沾染魔氣,便會讓大多數人心生厭惡,他在那場夢中便是如此,最終落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夢境裡的親生妹妹,甚至曾當面對他說過“惡心”。
鏡子裡的畫面緩緩推移,秦蘿側身抬頭,裙擺悠悠一轉,蕩開浪花般的褶皺。
“它也是謝哥哥的一部分嘛!”
秦蘿自信叉手手,不久前的憂鬱被驅逐一空:“如果是其他壞人的魔氣,我一定會覺得很嚇人;但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因為是你,所以我不會害怕的。”
謝尋非安靜聽她說話,胸口某處空隙被悄悄一點點填滿,眨眼的瞬間,被午後微醺的日光晃得有些恍惚。
他沒應聲,把嘴唇繃成一條直直的線,遮掩住抑制不住的微小弧度。
身邊的秦蘿說罷想了想,輕輕拍拍自己臉上的嬰兒肥:“魔氣還捏小動物玩,不像它,什麼作用也沒有,隻能像這樣掛在臉上。”
……哪會有人把魔氣和嬰兒肥做對比的。
謝尋非目光微動,定在那團軟綿綿的肉上。
以他乖戾孤僻的性子,方才講出那些話已是極限,要是再往下說,定會煩躁到臉紅。
他原本打算沉默以對的。
謝尋非別開視線,看向另一邊的幢幢樓閣:“……可愛。”
秦蘿兀地愣住:“什麼?”
他刀尖舔血慣了,從沒說過這個詞,更沒這樣安慰過人,此刻隻覺得莫名羞恥,摸了把發熱的耳朵。
謝尋非:“很可愛。”
謝尋非加重語氣:“……不止你,還有路邊那些野花野草、天邊飛的鳥、地上的貓貓狗狗,在我眼裡都覺得可愛,所以這個詞於我而言,其實沒有多麼特別。”
……該死。
可愛可愛可愛,他要把這個詞在心裡重復一百遍。
他遇上邪魔都能面不改色,怎能因為簡簡單單一個詞語就覺得不自在,謝尋非決定慢慢習慣,從而將它徵服。
正午的喧囂出現了剎那停滯,頭頂的枝葉被風拂過,淌下一片柔軟陽光。
他話音方落,聽見近在咫尺的一聲輕笑。
身邊的淺色小團悠悠晃了晃,向少年靠近時,湧來一股宛如春日暖陽的溫柔花香:“謝哥哥也超——可愛!”
第65章 雲衡:目光渙散如破布娃娃。……
許是因為得了安慰, 秦蘿的心情非常不錯。
她在今天的擂臺上一路碾壓,渾身上下沒受一丁點傷,因此沒有受苦受痛的煩惱, 手舞足蹈像個小螃蟹。
此刻方至晌午,時候尚早,小朋友決定先不回家,而是去醉仙樓探望探望好朋友江星燃。
——畢竟在她的記憶裡, 恰好是自己被城主叫去正廳的同一時刻, 江星燃搭話失敗,被好幾個家丁架出了城主府。
秦蘿想,她和謝哥哥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陸望則成為了城主的小孩,隻有江星燃的角色無父無母無親無故, 一個人可憐巴巴生活在醉仙樓。
而在來到這個幻境之前, 他才是所有人裡最有錢的那個。
對於如今的生活,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稍微習慣一丟丟。
謝尋非不放心讓她獨自前往, 沒做多言跟在小女孩身側。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很快再度來到醉仙樓。
“皇甫公雞?您找他啊!來來來, 請隨我來!”
多虧了這個角色花花小姐的身份,甫一見到秦蘿,老板便露出諂媚討好的神色:“他今日非要溜去城主府看熱鬧,這下倒好,熱鬧沒看成, 反而受了傷。”
秦蘿胸口一跳:“他受傷了?”
“不嚴重, 膝蓋破了點皮,聽他自己說,是走路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板笑道:“到了, 這就是公雞的房間。”
笨蛋才信他摔了一跤,以那小子的德行,定是被家丁丟出大門的。
伏魔錄心中暗暗腹誹,順勢抬起視線。
醉仙樓裡的小侍大多無家可歸,隻能住在統一安排的小房間。臥房建在後院旁側,於長廊兩邊一字排開,每間極小,卻要容納兩個人的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