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可他再是一往無前,有些地方也始終鞭長莫及。
他可以殺上魔教,和謝長雲打得天昏地暗,至死不休,卻那顆挽回不了陸懷仙一意孤行執著堅韌的心,隻能明知她飛蛾撲火,下場悽慘,卻無力改變,到頭來連替她收屍都做不到。
即便經年來他再是悔恨懊惱,也沒有人能把他的女兒還回來。
他甚至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能見到。
陸鎮行始終記得那個乖巧懂事,從不讓他心煩的少女,有著最溫暖的笑容,她不會怪罪他忙於山莊事務無暇陪她,也不會覺得他過於冷漠不近人情,反而時時寬慰他,絞盡腦汁逗自己嚴肅的父親開心,竭力緩和山莊內嚴肅的氣氛。不論何時見她也總是在笑,仿佛永遠沒有憂愁煩惱似的。
陸鎮行也記得那個不管他如何疾言厲色逼迫練劍,也從不曾有過一句怨言的少年。從很小時起他就習慣默默無聲把所有傷痛都獨自咽下,在屋頂上靜靜舔舐傷口,不向任何人傾訴,待傷好後再若無其事地繼續接受他嚴酷的訓練。他沒有問過為什麼,也沒有問過憑什麼,卻一次次做得比他要求的更好,也幾乎從不讓他失望。
“然而,這一切終究是老夫教女無方,才令他出生,也是老夫沒有盡到教育孫兒的責任,才讓他又一次誤入歧途。”陸鎮行頓了頓,看向陸承殺,道:“你以後,也不必再做陸家的劍了,你走罷。”
說完,他收回視線,看向眾人,高聲道:“這一切皆是我的過錯,我願一力承擔。隻求諸位看在老夫的面子上,放他一條生路,也還停劍山莊一個清白。”
話音一落,陸鎮行已然舉劍抹向了自己的頸側。
越聽他的話越覺得不對,見他如此動作,怎還能不知道他是何意,周圍的弟子師叔長老立刻撲了上去阻攔,雖然緊接著無前劍便被擊飛,但劍鋒還是割開了陸鎮行的喉嚨。
霎時,一片寂靜無聲。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驚變震住了。
沒有人能想到,這位已年愈七十,威名赫赫的停劍山莊老莊主,會在自己壽辰當日舉劍自刎,為的還是保住一個與魔教妖女勾結的,前任魔教教主之子。
其他離得遠的停劍山莊的弟子也已哭天搶地地奔了上去,大聲呼喊。
平素淡定的陸懷天也已衝上前去扶住陸鎮行的軀體,一邊為他止血,一邊兩眼通紅嘶聲哽咽道:“快叫大夫來!”
此時他們也顧不得厭棄魔教叛徒,立刻便閃身讓羽曳和幾個慈心谷大夫衝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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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武林巨擘於停劍山莊來說便宛若天神一般,是幾十年來停劍山莊的象徵,也是外人不敢輕易小覷停劍山莊的倚仗,雖然他已多年深居簡出,但依舊無法動搖他的江湖地位。
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當場自刎,令所有人都陷入了死寂。
其他門派的弟子包括掌門一時都站起身來,連剛才咄咄逼人的白崖峰長老也都一臉茫然,他原本隻是想要陸承殺死,並沒想過會是如此結局。
而陸承殺一人孤零零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魂魄,定在那裡。
花焰在最初的震驚後,緩緩回過神來,她下意識伸出手臂,很想碰碰他,卻被謝應弦拽了回來。
謝應弦道:“別去了……我雖然料到陸鎮行不會讓他死,但也沒想到他會做的這麼絕,如此這般,也讓其他門派再無法以謎音龍窟案問罪,因為他們的莊主也死了。”
花焰神色復雜極了。
謝應弦輕嘆了一聲,道:“先回去吧。”
停劍山莊莊主陸鎮行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把陸承殺逐出師門,並將罪責一力承擔,自刎以謝天下之事不過幾日就已傳得全江湖沸沸揚揚,雖然他最終重傷昏迷幾近命懸一線,又被救了回來,但也足夠駭人聽聞,此外還有那魔教妖女火燒停劍山莊,魔教教主大鬧壽宴也一並傳得世人皆知。
江湖中登時各種風言風語流傳不休,將陸承殺與魔教妖女,以及陸承殺身世之事傳得越發神乎其神,各種版本眾說紛紜,精彩紛呈堪比傳奇話本。
曾經見過那魔教妖女的更是添油加醋,將之描述的宛若妲己復生,褒姒在世。
好一陣子江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這個話題。
隻是沒想到,陸承殺被逐出停劍山莊,這一走,竟似人間蒸發,此後再無消息。
第89章 舊事重提
一年多後。
“那魔教妖女真長得這麼美?”
“你自己見一次就知道了!”說話之人坐在茶寮裡, 搖頭晃腦,露出一臉得意的神色,“不是我誇張, 當年在停劍山莊屋脊上見過她的, 隻怕都記憶猶新,此生再難忘卻,那可真是傾國傾城妖娆色……實在不怪陸承殺對她情根深種。”
“我也正想問,這個陸承殺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壓得褚少俠竟一次都贏不了他?”
這十來歲的毛頭小子這麼一說,讓周圍人都不禁笑道:“你還真是初入江湖啊!”
“你這話要是放前兩年說, 怕是會被人笑死,你見那褚浚褚少俠是不是覺得他十分狠厲可怕?”
這位初出茅廬佩著劍的少年連忙點頭, 深以為然道:“我都不太敢看他,怕與他對視上,他就要來找我麻煩, 實在是個不好惹的。”
“那陸承殺當初可是比褚浚還要可怕上許多的存在, 別說和他對視了, 有的人連接近他都不敢, 隻覺得離得近了, 就要被他身上的殺氣傷到!”
少年不由驚訝道:“真的假的?真有這麼厲害?那他現在怎麼不出來了,隻是被停劍山莊逐出去而已,隻要他不為非作歹又不是真的身敗名裂, 我看江湖上還有不少人惦記著他,想一睹他的風採……呃, 其實我也想瞧瞧。”
“哈哈, 讓人兩股戰戰的風採嗎?”
“唉,要說也還是因為那個魔教妖女,當初他被逐出停劍山莊之時, 那魔教妖女前來大鬧,隻因為這位陸少俠不肯就範同她一道殘害正道。那陸少俠倒也真是有脾性的,一個字也不曾辯解,鬧得大家還真當他已與魔教勾結,墮入邪道,現在看來也不盡不實。就是可惜陸老莊主為表清白飲劍自刎,雖然被救下,但到底元氣大傷,那陸承殺怕是心中愧疚,不肯再出現。”
“不過反倒是這魔教妖女之後在江湖上折騰的風生水起,尤其愛找停劍山莊的麻煩,雖不傷人性命,但卻總是鬧得停劍山莊弟子上下雞犬不寧。她可當真是恨極了陸承殺。”
少年忍不住又探過頭來道:“怎麼就恨極了?陸承殺不是對她情根深種嗎?”
“再是情根深種也不肯為她投入魔教,做那些惡事啊。要說當年陸承殺對她可真叫一個好,百般呵護不讓人動她分毫,你說的那位褚少俠不過扯了一下那妖女的袖子,陸承殺當場便黑了臉,對他拔刀相向……不止如此,陸承殺對她更是一心一意,除了那妖女都沒見他正眼瞧過其他女子……”
“對對對,當年門派戰我師兄親眼見過,那兩人膩在一起時,陸承殺真真是百煉鋼化繞指柔。”
其他人紛紛附和,倒將那陸承殺形容成一個十足痴情的男子。
少年不禁迷惑道:“這和你們剛才說的那個兇神惡煞的是一個人嗎?”
“怎麼不是啊!一看你這小子就沒有情竇初開過,哪個男子遇見喜歡的姑娘還能保持兇神惡煞的?那不都得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要多體貼有多體貼。就是可惜,他一腔真心錯付,落得如此下場。”
“唏噓啊,當初我隻知他跟那妖女勾結,為了保護她,不惜對自家門派的師叔弟子刀劍相向,硬是攔著不讓殺,還跟著一道罵過他。現在想想他也是挺慘的,為那妖女什麼都做盡了,到頭來那妖女不過是虛情假意,巴不得她去死,反倒是他被逐出師門。這要是換個女子,隻怕早就非君不嫁了。”
少年也跟著感慨道:“果然魔教之人就是可怕。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到那陸承殺嗎?”
“這我們哪知道,來年白崖峰的問劍大會看他參不參加吧,今年青年俠客榜倒是把他排到了第一,終於將那個空名字給換下去了,也不知東風不夜樓是怎麼想的。”
“約莫江湖手冊的主筆百谷子也覺得他太慘了。”
“說起來白崖峰那位白聿江白少俠是不是還在閉門不出,他也是慘得很,與陸承殺同病相憐,都栽在魔教妖女手裡。據說那位叫什麼陰相思的妖女還去白崖峰上找過他,嚇得他魂飛魄散。”
少年一聽,豎起耳朵道:“這位白少俠又是怎麼回事,也是愛上了魔教妖女嗎?”
旁邊說話之人聞言,不由嘿嘿一笑,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少年頓時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還、還有這種事……”他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才道:“不過既然如此,你們先前說的那位妖女為什麼沒把陸承殺也給……”
既然有這樣的手段,那能多殘害一個正道少俠豈不是更好。
此話一出,倒讓眾人愣了愣。
少年人尚沒有根深蒂固的正道魔教觀念,此時問話也分外天真:“我覺得她也未必真就對那陸承殺那麼狠心,你看她到頭來,除了說陸承殺不肯跟她去魔教為惡,也沒做什麼真的害他的事,反倒維護了他的名聲。我師父說了,看一個人的好惡,不能光看他說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常常騷擾停劍山莊,卻不傷弟子性命,也可以理解成是想逼陸承殺出來,這樣一來說不定那陸承殺也不是一腔真心錯付。”
四周沉默了一會,才有人笑道:“你小子小小年紀還沒見識過魔教險惡,那魔教裡可都是得那樣,她無非是沒有在陸承殺身上得逞,逼得他真正背叛正道,心裡不甘心罷了。”
“就是!那魔教妖女對他也不是一心一意,她原有個未婚夫,因為看不慣魔教所作所為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到了正道,那位羽公子倒真是個性格溫和柔順的,這些年也被魔教折騰的夠嗆,那妖女對正道心懷憤懑再正常不過。現在聽說她和魔教教主也不清不楚的,像魔教那種地方,隻怕男女關系也混亂得很,不然謝長雲那魔頭怎麼會既生了那魔教教主,又……”話說到這裡卻是戛然而止。
少年連忙追問:“又怎麼了?”
“這事說來唏噓,你還不知道吧,陸承殺的生父也是上一任的魔教教主謝長雲,母親卻是停劍山莊的大小姐陸懷仙。”
少年頓時嘴張得足有雞蛋大,滿臉寫著“竟有這事”!
他愣了好半晌,才道:“他們魔教之人怎麼這麼喜歡來找正道……”
“約莫是越難得手越想得到吧,他們魔教不都這樣……哎看你小子長得還挺周正的,往後若遇到那長得妖妖媚媚的小姑娘向你示好,可得記得小心些。”
少年的臉驀然紅了。
“好了,不逗你了。小子,你這是要去哪啊?”
少年總算平復,挺起胸膛道:“我師父說我天資不錯,留在門內有些浪費,便讓我拜師青城或者當山,說要出人頭地還是得入大門派。”
“你還是去青城門吧,當山派規矩多得要死,累都累死人了。”
“我也覺得,除非是得凌天嘯青眼,就像那位左女俠一樣,否則還是入青城門吧,沐雪浪可比褚浚好相處多了!”
“說起來當山還有個小師弟,當初要死要活鬧著拜陸承殺為師,不惜下跪抱大腿,連那妖女都殷勤討好過,得知她真實身份後,據說氣得飯都吃不下,大罵了她三天三夜,恨不得親手將她砍了。你方才的言論要是被他知道,可不得了,青城門這點可好上許多,你隻要不提謎音龍窟,平素聊聊魔教他們也不會在意。”
少年努力點頭受教,又聊了聊,他才有些羞赧地笑著抱拳道:“謝謝諸位告知,我要繼續趕路了!以後有緣再見了!”
“你也好好加油啊!將來出人頭地,也做個名震江湖的少俠,除魔揚善,維護正道!”
少年已經走出去幾步,他擺擺手高聲道:“我會的!”
隻是少年沒想到,他沒走出去多遠,就遇上了當山派的鏢車,他們一身青灰的門派服,袖口領口漆黑一片,領頭幾位腦袋上還飄著紅發帶,所有人都神色肅穆警惕,無人交談,一看便是當山派的作風。
少年好奇地偷偷跟在後面,沒多時便被看到。
“你是什麼人?”
少年據實以告,當山弟子上下警惕地打量了他一會道:“你跟得再遠些,我們便當做沒看到,若再離得這麼近,別怪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聽見自己的師兄弟們大聲道:“不好!那妖女又來了!”
少年聞言抬頭看去。
此時尚在山林隱秘處,除了官道,四周全是茂密樹林,根本不知人從何而來,但那些魔教青衣弟子很快便將鏢車團團圍住,他們手持著形態各異的兵器,各個目露兇光,不懷好意。
當山派的也立刻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全部嚴陣以待。
少年不由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也摸向了腰間的佩劍,他還從未正面遭遇過魔教之人,大都是聽聞魔教之人兇神惡煞,手段殘忍,對正道毫不留情,他剛想到這裡,忽然聽見了一道十分動聽的女聲,她聲音沒有刻意放柔,卻有一股介於甜美和撩人欲動之間的味道。
“貨物留下,你們人可以走了。”
這聲音不由讓人心神一亂。
少年再抬眼看去時,便看見樹梢上跳下來個紅裙女子,赤焰紅裙如血,極為張揚奪目,繡鞋上有泠泠作響的足環,襯著她白皙如雪又纖細小巧的腳踝,刺的人心頭一跳,待少年的視線由下而上,慢慢從足底移向被系帶束得不盈一握的纖腰,和其上……再到她的臉上時,頓時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師父沒告訴他真的有女子能長成這般模樣啊!
和他往日所見那些衣著保守循規蹈矩的良家婦女半點邊不沾,美得肆無忌憚又勾魂攝魄,就像那神仙志怪裡勾人墮落的精怪。
少年根本不敢再看。
原來……原來這就是魔教妖女嗎?
身旁當山弟子許是見多了,倒還很冷靜道:“我們負責押送貨物,這鏢自然不能輕易給你。不必廢話,要打便打。”
隻聽那妖女道:“我也不想的,誰讓你們老給羽風堂送鏢,能不能回頭去跟凌天嘯說,讓他以後別送羽風堂的鏢了。”
“這我們可做不了主。”
說罷,兩方人已然打了起來。
少年握著劍,卻發現並沒有人來攻擊他。
他聽見有人道:“聖女,這還有個傻小子,要不要管他?”
“不用理他了,我們來劫當山的鏢,他又不是當山的!管他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