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沒想到的是,他把解藥交到墨堯手上沒多久,徐引寧便撒手人寰了,聽說是解藥的問題。
我從陸九均嘴裏聽到了與自己所知截然不同的事。
那解藥竟是謝簡求得的嗎?
我記得當年墨堯那邀功似的表情,他說我有救了,但沒告訴我救我的辦法以及解藥從何而來,我便理所當然認為是他費盡心力才得到手的。
雖說最後死亡是解藥的問題,但那是沒有解藥的問題,而不是解藥有問題。
我隻覺心口像有無數針尖一樣密密匝匝地砸在心上。
陸九均見我一言不發,便又嘆道:「後來墨堯抱著他夫人的屍身求遍全城,這事你聽說過吧,徇安得知後就更愧疚了,墨堯怨恨他擠兌他,他也不計較,總是全然退讓,也就是他現在沉澱了,不然換以前早就打上去了。」
「徐姑娘的死與謝將軍無關。」我說。
「當然無關啊!我早就跟他說那解藥沒有問題,非不信,此後上戰場就跟拼命一樣,我都懷疑他是想隨那女子去了。」
陸九均說得不輕不重,但每句話都在重擊我的心臟。
「那他去伏諭寺……」
「嗯,也是為了她。」陸九均道,「當年他把解藥給過墨堯後就回軍營了,一場惡戰長靖軍竟無人死亡,隻是都受了傷,其中受傷最重的便是他,大夫說隻要他胸口處的箭再偏移一寸他就必死無疑。
「謝徇安撿回一條命,回京後卻聽說墨侯夫人死了,他就瘋了……他求神拜佛,希望那女子死而復生,後來聽說什麼伏諭寺特別靈驗,就一步三叩地爬上山,希望那女子來世能投得好人家,幸福安康,這才是真瘋了。」
藥爐上發出沸騰的響聲,我帶著熬好的湯藥前往各營給將士們服下。
這並不是新制的藥方,隻能起到暫時抑制的作用。
路上碰到謝簡,他滿面愁容心情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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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夫,那新藥制得如何了?」他走過來問。
「已經配製好了,但是藥量大小還需得到人體反映後加以調整,隻是……這或許需要用人試藥。」
試藥者必須是病人,也就是說,如果想得知藥方是否有效,必須讓那些本就痛苦的人來承受試藥後的風險。
幸運的話幾次成功,如若不然便要試上百次千次,實在殘忍。
「蕭大夫,我知道你有所顧慮,不如讓我先染此毒,你再拿我試驗……」
「謝將軍!」我厲聲打斷他的想法,「您太累了,快去休息吧,都開始說胡話了。」
病人不分三六九等,若謝簡本身患上此疾且自願試藥,我自然不會拒絕,可若讓一個身體康健的人為此而本末倒置,即便他自願我也不會同意。
「謝將軍,你都累到說胡話了,快去休息吧。」
「蕭大夫也連續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過。」
「我年輕,比你能熬。」
「……」
謝簡從我手上奪過藥罐:「接下來我去給將士們喂藥,你就去休息吧,畢竟現在就你一個大夫,你若倒下就長靖軍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結合陸九均的話,我發現謝簡或許是愧疚過分從而產生自毀傾向。
我想了想,乾脆和他說明一切算了,總好過他一直被蒙在那虛假的悔恨中。
「謝簡,其實我……」
「蕭大夫!」
身後傳來聲音。
宋言虛弱地沖我招手,他挪著步子走到我面前,眼神堅定:
「蕭大夫,讓我來試藥吧。」
……
宋言原屬太醫院,在太醫院裏待了三年便被輪換到軍營做軍醫。
長靖軍營中共有十位軍醫。
宋言是他們的領頭。
自疫病爆發,幾個人忙得焦頭爛額,即便有所防備但還是不幸中招,遂隻得送信給遠在天寒山的副將。
我在藥房將調好的藥煎成,內心緊張不安。
若一次能成,便可根據宋言的癥狀相應調整藥量,說不定便很快就能解決這場時疫。
可若不能……
我控制自己不去設想結果。
「蕭大夫,你不必心有重擔,既是治病,無論如何都會走到這一步。」
宋言反而出口安慰,「聽將軍說你師承陳白光,年紀輕輕便能這樣沉穩,實在是後生可畏啊……」
我端起藥碗,卻看宋言望向營外遠處的天空,眼神似有眷戀,卻又無比悲涼。
他也在害怕接下來的未知吧。
我將藥遞給他,宋言沒有接過,隻是盯著藥碗不出聲。
「蕭大夫,前幾日咳血厲害的幾個病人今天穩定些了,藥量是否需要減少……」
謝簡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
宋言平靜的眼神終於有了動容,他抬頭看向我,目光深邃。
「抱歉了。」
他沖撞著撲上來,剛熬好的藥湯和陶碗一起碎了一地。
手腕上傳來尖銳的疼痛,宋言的牙齒深深陷進肉裏,他大口大口地嘔血,所有動作在瞬間一氣呵成。
等我反應過來時,謝簡已經把宋言制服在地面上了。
宋言還在吐血,明明他癥狀較輕,此刻卻突然變成了重癥之人。
「蕭寧慈,快去沖洗傷口!」
謝簡把我從地上拉起,焦灼地帶到水缸旁沖洗我腕上分不清是宋言還是我自己的血跡。
攥在胳膊上那隻手一直在抖。
我看著被染紅的水缸,終於明白宋言當初是如何下毒的了。
15
發病的速度比我想像得要快些。
兩個時辰後我的額頭便隱隱發燙。
謝簡慌了神,說要帶我出營隨便找家醫館醫治。
我與那些喝了中毒者血水的將士不同,我的傷口直接接觸了血,還是偷走毒蟲後直接吞入腹中的宋言的血。
陸九均阻止了謝簡的沖動。
「太子已然下令,他雖使絆,但若我們真闖出去便是我們抗旨了。」
我也贊同他的說法。
貿然離開疫區,哪怕事出有因,也難保不會給我們一個蓄意擴大疫病的罪名。
謝簡面容陰沉,手指緊握。
宋言未等審訊便一命歸西,死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話就是那句「抱歉」。
誰也沒能想到兇手竟是西區的人,更不會想到此人還是我朝太醫。
我想安慰謝簡,但實在暈得說不出話。
交代好一切事宜後,不知是病癥還是多日積攢的勞累,我沉沉睡了過去。
夢裏自己似乎回到了三年前。
我夢見了江南老家,夢見了逝世多年的爹娘。
還夢見了待我如親子的舅父,和院子裏的兄弟姐妹們。
想來十六歲前我作為徐引寧的生活還算愉快。
夢中的畫面就像走馬燈,我還沒從過去的美好中出來,便又來到了潯陽侯府。
我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著自己討好墨堯,討好墨老夫人。
婚後的墨堯少了幾分溫和與耐心,對我的殷勤大多視而不見,我看到他丟了我所有的淺色衣裳,看到他燒光我無比珍視的醫書,還看到他抱著痛失骨肉的我安慰還會再有的場面……
我無法與那個夢裏悲痛欲絕的我共情。
愛與恨隻有一線之隔,積累的恨意在舅父被放逐那日徹底爆發。
我終於想起來,摧毀我對墨堯的愛的根本就不是企圖鳩佔鵲巢的蘇漾月,而是在我跪在書房門口整整三日隻求他讓我探望舅父最後一眼,可他卻連門都不肯打開的決絕。
我五臟被扯得生疼,似乎又回到了被「有悔」日夜折磨的日子。
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額頭上濕濡清涼。
搖曳的燭光下,我看到謝簡那張憔悴的面孔。
「謝將軍怎麼來了?」我想要起身,卻發現四肢疲軟,連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
「你感覺如何?」謝簡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想起自己睡前試了那新藥方的事。
我搖搖頭:「好像沒什麼作用,還得再調。」
謝簡垂眸不語,自回軍營後他就沒怎麼睡過,相比來之前看起來都要老了幾歲。
「蕭姑娘,謝某知道道歉無用,但……」
「謝將軍,我在同意進入軍營時就想到會有這一天了。」我嘆了口氣,「那時的決定是我深思熟慮的,將軍不必介懷。」
謝簡沒再講話,撈起我頭上的方巾再次投進水盆中。
我抬眼盯著他的面孔,無論是在夢裏還是記憶裏,我對謝簡的印象簡直少得可憐。
「怎麼了?」察覺到我的目光,謝簡問。
「徐引寧的死和你無關。」
謝簡微怔,沒想到我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蕭姑娘又是想安慰我嗎?」
他嘴角微微上揚,卻露出幾絲苦澀。
「前些日,我救了一個姑娘,她是墨小侯爺的心上人,因為聽說過墨小侯爺滿京求醫的故事,我便問了她一些事,她告訴我,她當年也中了有悔的毒,但是她得救了,是墨堯偶然得來的唯一解藥救了她……」
我撒了個小謊。
我本想同謝簡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然後再告訴他真相讓他不再痛苦,可我現在生死未知,若現在告知他我就是徐引寧,隻怕他會再次陷入自責。
謝簡愣在了原地,良久才回過神來,他臉上扯起牽強的笑容:「怎麼可能……」
「事實如此。」我嘆息道,「不如等事了之後你去問問墨堯,那藥到底給誰了。」
我以為謝簡聽過這些話後會放下心頭重擔,但他卻如失了神一般。
「不,害死她的兇手還是我。」
「真的不是你,你怎麼……」
「當年秋遊的邀帖是我送給她的。」
我心跳一滯。
當年我剛來雲京不久,除了霍家的兄弟姐妹,我認識的雲京人隻有墨堯一個,收到寫了我名字的邀帖後便理所當然以為是墨堯給的。
也是那時我誤以為墨堯對我有意,才沒拒絕侯府的提親。
「若不是我邀她去秋遊,她便不會陷入危難,更不會為救他人以命相抵。」
謝簡語氣平靜,可眼中的痛苦與沉重卻瞞不住絲毫。
「你邀請她,怎麼不和她說?」
我完全不記得那場秋遊裏竟然還有謝簡。
「我,我不敢與她搭話。」提起此事,謝簡有些羞赧,「她都不認識我……或許認識,有過幾面之緣,但她看起來很怕我的樣子,我就不好意思和她說話了……」
謝簡眉間難得舒展開,燭光下的神色十分溫柔,似是陷在當年的回憶裏。
我當年確實怕他。
剛來雲京的我畏畏縮縮,做什麼都怯手怯腳,謝簡站在街頭見誰都要戲言幾句的樣子誰會不怕?
「據我所知,徐姑娘好像都沒怎麼出過宅子,你喜歡她什麼啊?」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一見鐘情。」
我:「……」
說實話,挺俗的。
大概是看出我眼中的稍許微妙,謝簡不自在地咳了兩聲,解釋道:「你沒見過她,她是那種讓人見一眼就念念不忘,茶飯不思的女子。
「她總是清清冷冷地站在那裏,仿佛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但是又什麼都好奇,每當她看到有趣的事物,她的眼睛就變得活潑起來,讓人忍不住想知道她的興趣是什麼……」
我心口堵得慌,竟然有些委屈想哭。
「我很喜歡她,明明交集不多,我也不知是為什麼……」謝簡的眸光暗淡下去,「後來她到底嫁給了墨堯,其實我早就看出她心儀墨堯,但我不願相信,一直用她沒眼光的可笑理由欺騙自己……」
別說了,她現在也覺得自己挺瞎的。
「說起來,她和蕭姑娘還有一個很像的地方。」謝簡難得真心笑起來,嘴邊擠出一塊梨渦,「她也很喜歡讀醫書,我還偷了老頭子書房的醫書匿名往潯陽侯府送了許多。」
「是你!?」
我沒忍住叫出了聲,隨後猛然發現自己這話有暴露的嫌疑。
好在他沉浸回憶沒有察覺。
秋遊邀帖、醫書寶典、無名解藥……
謝簡到底還偷偷做了多少事?
「後來我聽說她成婚後並生活並不如意,如今常想會不會是自己曾經的所為影響了她。」
「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