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回我們郎君的話——”
轟——
天邊悶雷再響,叮咣霹靂間,暴雨劃拉掠過天際,澆灌而下。大雨聲震,茅屋中道士們的慘叫聲高低起伏。山中大雨,雷電交映,氣氛實在沉悶。陸二郎有些不自在,止了衛士的鞭打:“罷了,讓他們好好回話就是,不要打了……”
門外卻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笑:“回話?幾個小人物,他們能知道什麼大秘密。陸二郎想知道,直接問我,不是更方便麼?”
舍中幾個陪著陸二郎的衛士們一驚,刷刷刷,連續抽劍。陸顯猛然起身,轉身去看。見門“啪”的從外,被人一腳踹倒,帶著一身寒氣與雨水,少年衡陽王踩門而入。
飛電絕光在天,雨似矛戈縱橫。電光下,茅屋外站著的一排排衛士,形成一種逼仄而凜然的壓迫感。他們最前方,便是持著劍,一步步走進屋子的衡陽王劉慕。劉慕手中劍指前,陸顯白著臉向後退。
陸顯:“你做什麼?你敢!”
劉慕:“誰讓你發現了這樁秘密呢……我也不想對上陸家,但是陸二郎,你好奇心太甚了。看到不對勁,轉頭走了就好。為何,要讓我看到呢?”
第66章
大雨下,少年衡陽王劉慕手中的劍一點點上前,天上雷電霹靂而下,映著少年蒼白俊俏、卻又神色堅定的面孔。
其實些許不願吧。
並不願造下殺孽。陸二郎是個簡單的文弱書生,雖然總纏著自己推銷他那表妹,但也沒做過什麼惹人厭惡之事。頂多覺得他煩。但是人煩不是錯。當知道兄長要害自己,當滿天下都像是敵對的時候,等在巷口的那個陸二郎留下的僕從,安撫著劉慕的心。僕從手中的那個燈籠,讓劉慕暴戾的心性變得平穩,讓他能好好地回到府上。回到府上,自行舔舐傷口,最後再決定怎麼應對想殺自己的皇兄。
某種層面來說,劉慕甚至感謝陸顯。然而、然而……茅屋被劉慕的人馬包圍,破門而入,劉慕手中劍平直向前,陸顯臉色蒼白地往後退。陸顯焦急解釋:“你誤會了!我隻是想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會變成後來那樣……但你要做的事其實我並不在意!”
他隻是想知道劉慕和羅表妹之間發生了什麼,他隻有知道了,才能去挽救。夢中羅表妹是可憐的,劉慕卻也不得意。沒有誰得到最好的結果。他那個夢以他的視覺所見,夢到底是夢,渾渾噩噩的,很多地方都看得模糊。他必須在現實中查探,他才能……
但是他的話,在劉慕耳中聽來,如詭辯一般。少年彎了下唇,嘲諷的:“都到了這一步,何以仍不敢說話?我欲弑君,在陸二郎看來大逆不道吧?”
陸顯:“我知道其中定有誤會,定有緣故,你不是那般人……”若衡陽王真是心狠手辣之人,他這麼多次得罪劉慕,劉慕不會隻是嫌他煩。若衡陽王是心狠手辣之人,當他以為陳王刺殺他,他的反應不會僅僅是在朝政上針對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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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唯一信賴的皇兄,從來關愛他照顧他的皇兄,一切力量來源的皇兄,和普通的和他爭帝位的皇室子弟,是不一樣的。
劉慕很悲哀,如果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哥哥想殺他,他的母親還是幫兇,他能信誰呢?
盯著陸顯誠懇的眼睛,看他迫不及待地解釋,少年劉慕再次漫不經心:“你說什麼我都不信,我現今誰也不信了……你真是太多管闲事,那日到我府上見到那幾個道士,雖然心起疑問,但你不要多管,你是陸家二郎,我就當你不知道,我又能拿你怎麼辦?你偏偏要弄清楚其中緣故,那麼即便你是陸家二郎,我也不得不對你下手了,哪怕與陸家為敵呢……”
陸顯目子猛一縮——與陸家為敵!
他瞬間想到他夢中三弟去後,陸家的震怒。那時候陸家認定天子是陸三郎事件背後的推手,陸家與天子反目。建業的名門們聯起手來與新任天子對抗。雙方勢力皆未達到頂級,雙方皆不願放開手中權力。正是這樣的內耗,耽誤了國家大事,讓南國陷入北國軍隊包圍……
難道夢裡的陸三郎出事,現實中因他的幾次小改變,變成了他出事?
劉慕注定要和世家決裂?!
陸顯心發沉,劉慕手中的劍已經指上他胸口,冰涼刺骨。他不完全替自己的安危擔憂,他還在努力勸:“你不能殺我!我是陸家嫡系子弟,我死了,和普通陸家子弟死了的結果是不一樣的。你瞞得再好,世上也不會有不漏風的牆,陸家一定會知道的。你會被千夫所指,被世家視為敵人。你的前程就此毀……”
劉慕眸子一眯,聽他說什麼“世家”,心裡更認定這個人不能留了。
劉慕:“抱歉啊,知道了我這麼大秘密的人,要麼永遠留我身邊安我心,要麼我送他去死……一個陸家郎君留我身邊我是不放心的,我也不可能和你們世家站到同一個利益面去。陸二郎,你是個好人,但我還是要殺你。”
他硬下心腸,低下眼,不去看陸二郎懇求的眼神,不去聽他辯解的話。他當陸二郎是敵人,心裡略微的不忍下,手中劍卻握得極穩。話音一了,“刺”,劍鋒劃破郎君胸前的衣襟,向裡刺去,鮮血迸出——
“哐!”
忽然,從旁撞來一個衛士,向劉慕往前刺的劍撞過來。這衛士是陸二郎陸顯的人,衡陽王到來後,手下將陸二郎跟出來的衛士都擒拿而下。然衛士如何甘心自家郎君身死?今日之難,無論如何,他們這些衛士都躲不過去。陸二郎活著,會替他們撫慰他們的家人,以陸二郎的品性,家人定一生衣食無憂;陸二郎若是不在了,他們什麼指望也看不到!
此衛士向劉慕手中的劍撞來,威武無比地撞開清瘦的陸二郎。劉慕一怔,抬目時看到一個黑影向自己撲來。他皺起眉,劍鋒一轉,本能沉腕下手,這個陡然撲來的衛士就死在了他手中。這個衛士臨死前大吼:“保護郎君!”
屋中被擒的其他幾個衛士也如此心態,見有人死了,他們紛紛掙開衡陽王手下的擒拿,反殺而起,一同撲將向胸口滲血的陸二郎陸顯。幾個衛士提起陸二郎,配合精妙,一人破窗而逃,其餘人善後,與衡陽王追出來的手下大打出手。劉慕隻一愣神的時候,幾個衛士已經護著他們的郎君從窗口跳了出去。劉慕追出屋子,看到電光雨霧中,幾道漆黑身影背著陸二郎往樹林深處逃去。
劉慕:“追!”
“事已至此,一個也不能放過!”
陸顯託大,世家郎君不在意皇權更迭的態度,讓他沒有謹慎行事,還得連累自己的身邊人。他現在已知劉慕要殺自己,除了拼命的逃,別無二法。樹林中就他和幾個衛士,不斷地躲,不停地跑,身後的追兵卻數十上百。劉慕根本不可能讓他離開,讓他暴露今晚的事。
陸顯在逃跑中,手捂著胸前傷口。血汩汩流出,他大腦混沌,想辦法逃生之餘,不自覺地想到他的夢——
他尚如此,羅令妤又該如何?
劉慕不可能讓自己弑君的秘密昭告天下,在夢中,羅表妹去探望生病的劉慕,是否真的起了疑心,撞見了那幾個道士。甚至說不得羅表妹比自己更慘,羅表妹可能直接聽到了劉慕與那幾個道士的對話……
天降大雨,樹林漆黑。滿腳泥滿腳水地跑,衛士們一個個死去,到最後,陸顯身邊已經沒有衛士。隻剩下他一個人奔跑在無邊無際的林子裡,想要逃出去,但這時,他連方向都無法分辨。
而劉慕的腳步在後,慢慢的,逗弄玩物一般,追上他。
“啊——”
陸二郎一聲慘叫,跑的時候被腳下藤蔓纏扯住,猛地摔倒。他滾在泥地中,撞上樹,又沿著斜坡一路向下滾。劉慕眼睛一眯,猛縱而至,隻看到那個郎君一路滾向下,沿著崎嶇的、綠蔭密布的山體斜坡。大雨滂沱,陸二郎的身影消失了。
怔然一下,劉慕問:“下面是哪裡?”
身邊手下答:“玄武湖……公子,還追麼?”
劉慕握著劍的手一抖:玄武湖。以陸二郎這羸弱的體質,從山上滾摔下去,幾乎不可能活。而玄武湖又那般大,想要找一個死人,豈是容易?
劉慕收了劍:“不追了,清掃一下痕跡,弄成陸二郎上山遊玩、不幸摔死的樣子。別讓人看出打鬥的痕跡,看出我們衡陽王府的東西。”
手下應了是,在林子鹞子般起落飛縱,往身後去收拾戰場。劉慕盯著黑黝黝的斜坡看半天,一寸一寸地掃視,確定看不到陸顯,才慢慢轉身離開。他心中幾多麻木,想到陸二郎不斷地纏著他——
討好的:“公子,你覺得我表妹如何?”
警惕的:“公子,不要打我表妹的主意。”
反反復復,圍著一個羅令妤,陸顯弄得人雞飛狗跳,想要人掐死他。
然劉慕沒有掐死他,而是殺了他。
劉慕閉了下眼睛。
凌晨後回到衡陽王府,換衣洗浴褪去一身自己忍受不了的髒汙血腥味,在書房中碰到擔憂的等著他的幕僚孔先生。孔先生這麼大年紀,卻徹夜不眠,隻因不放心這個少年。他等在書房,看到劉慕無表情的、蒼白的面容,頓時明白事情到底朝著那個不好的方向發展而去了。
孔先生心口滯悶。
劉慕看向他,似在研究他是否值得信賴。研究半天後,劉慕對孔先生低聲:“今夜跟我出去的衛士,全都殺了。動作小一點,別讓人注意到衡陽王府換了防衛。”
孔先生目瞪似裂:“……主公!”
那些人跟了劉慕這麼多年!
但少年郎已經關上門,僵著後背,不願聽孔先生的念叨。
……
陸二郎沒死。
他卻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狀態。渾身劇痛,意識清醒,可是又醒不過來。這般混沌又清醒的狀態,讓他意識一凜,然後聽到了女郎細細微微的哭泣聲。
聽到女郎哭泣聲,他尋著路跌跌撞撞地找過去。昏睡前還被衡陽王追殺,昏睡後卻到了一個陌生宅院。仍然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雨不停,院中池閣走過半天,陸二郎才發現,這是夢裡羅表妹住過的院子。
在夢中,羅表妹與衡陽王回到建業後,沒有再住在陸家,而是自己在外頭租了一院子。陸二郎在現實中曾經去找過這個院子,特意將它買下,就是為了防止羅表妹再次住進來。而他現在踩著一水泥,竟然來到了這裡……
當是又做夢了。
陸二郎站在窗下,雨澆落而下,他仰頭,看到窗口燈火昏昏,聽到舍中女郎仍在哭。他透過窗子看到女郎的身影,聲音顫顫而出:“……是羅表妹麼?”
夢中人自是不會回答他。
羅令妤趴在案上哽咽,羅雲婳清脆卻難過的聲音道:“姐,你真的決定要嫁衡陽王了麼?真的沒辦法了麼?你如果嫁了,三表哥怎麼辦?”
窗外的陸顯怔忡:……這是第一次,他清楚地在夢中,聽到羅令妤在承認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