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開窗憑欄,喝了一盞茶的功夫,雅舍的簾子被掀開,陳王劉俶進來了。劉俶面容秀氣,此時卻擰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到三郎隨意闲適的樣子,劉俶沉默了一下,入座。
不等陸三郎先開口,這位有些口吃、輕易不說話的陳王殿下落座後,就迫不及待:“雪臣,你,出建業,躲兩日。”
陸昀凝目:“為何?”
他斂目:“我近日日日在家養傷,連門都不出,可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避難?我避的什麼難?”
劉俶著急:“衡陽、衡陽王他他他……”
他口吃半天,說不出來,面紅惱紅。幹脆就著茶水,在桌上寫字跟陸昀溝通:“衡陽王在廷議時,與父皇說他來建業前遇了刺。父皇大怒,派人去查,還給衡陽王府外步兵,意在保護衡陽王。此事本與我等無關,然不知為何,你離開建業幾個月、回來後就受傷不出門的事被傳開了。今日上朝前,有門客跟我說,衡陽王那邊,似懷疑你便是那刺客。”
陸昀揚眉:“我離開建業是去宜城,我可未曾去衡陽,宜城的幾位大儒都可作證。衡陽王遇刺,和我有什麼關系?”
劉俶:“這便是朝上無人了。衡陽和宜城都是南下,你一路躲那些世家,不走官道,若是拿這個當借口,衡陽王發難,你也摘不清。”
劉俶再次開口:“建業這邊,我,頂。你,先出去躲。不要惹他。”
陸昀:“不。”
他慢慢道:“他想發難的,何止是我。我都不在朝上,本和他無任何利益糾葛,他針對的,也許是殿下你。他來建業就跟陛下說自己遇了刺,而不私下查。衡陽王手裡定有什麼東西……我不離開,我倒要去看下他的理由。我縱是不在朝,也不是肯乖乖背鍋的。”
劉俶沉默半天後,整理下詞句,幹幹道:“你要如何?”
陸昀垂目,唇彎了下:“夜闖衡陽王府如何?替你探下他的虛實……他來建業,各位公子的日子,都不好過啊。”
劉俶心中一動,默然。陸昀提到各位公子,給了他提醒,讓他想到可聯合諸位公子,一同牽制衡陽王。衡陽王自然得陛下、太後的寵愛,然陛下的這些兒子,也不是肯乖乖退讓的。
劉俶望著陸昀,問:“你,傷,好了?”
陸昀漫不經心:“已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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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他半晌,看郎君面容掩在陰影中,劉俶心裡微酸。想到這些年,陸昀為了他,私下不知做了多少這種事。劉俶伸手,與陸昀握了一下,低語:“都,都知你是我這邊的。待、待此事結束,你再拒,我也定要給你個官職。”
陸昀似笑非笑:“那我倒不在意。衡陽王來了,就讓他們一起鬥吧。我就想殿下是不是也要攪進去……”
劉俶目子一寒,慢慢搖了搖頭:“我不在意。”
若有所指,指的自然不是誰更討陛下的喜歡,誰的勢力更強這些事了。
陸昀傾身:“那我也不在意。”
陸昀:“你不在意衡陽王的話,當在意一件事——我收到了名士周潭的信,他願意助陛下一臂之力。他的女兒周揚靈,此時恐怕已經在來建業的路上了。你關心士庶之別,這位女郎是周潭最疼愛的女兒,當可在她身上花些力氣。”
劉俶慢慢點頭。
二人林林總總,慢慢悠悠,聊了許多話。最後劉俶仍然關心:“夜闖衡陽王府……雪臣,你要小心。”
……
有人為大事,自有人為私事。羅令妤這邊,正在收整屋子裡的東西。妹妹羅雲婳捧著書,乖乖坐在她身後,看姐姐把許多珍藏品攤出來,堆滿了地上氆毯和案幾。羅令妤抱著算盤,巴拉巴拉撥了許久,越撥越臉色僵硬:“……太窮了。”
真是越來越窮。
建業這邊花銷奢侈,到底是誰興起的風啊?東西送來送去,不喜玩物轉頭就扔……羅令妤真是跟他們玩不起了。羅令妤咬著牙,諸位表小姐還邀請她出門玩,她提起來就害怕,可是不去又不好。之前把伯母給的打馬球活動取消了,這再不出門,她在建業貴女圈中怎麼立定足?
可是要出門,想到貴女們可怕的花銷……羅令妤猶豫半天,將兩樣東西擺在了案上:
羅雲婳從姐姐身後探出腦袋,見姐姐思量好久後,依依不舍地把一枚簪子、一幅畫放在了一起。
羅令妤想:必須得賣點什麼來周轉了。
她帶來的那些書籍、茶葉等都是零星物件,價格不高,賣一次後應急不了多久。但是這枚得來的和田玉簪,和名士“尋梅居士”的畫,皆是價格昂貴,有價無市。若是拋一樣出去,想收藏的人定然多。
就是她一個士族女去賣東西,萬不能讓人知道了,多丟人。
隻是她到底要賣哪個?和田玉簪是那日衡陽王拋來送給她的,說不得日後能憑這簪子與衡陽王扯上關系;尋梅居士的話是陸昀送的,陸昀送的東西羅令妤本不在意,但是架不住這是“尋梅居士”的畫。羅令妤自知自己市侩,然她確實喜歡尋梅居士的畫作。她求了許多年,才得了這麼一副。她默默傾慕尋梅居士多年,哪裡舍得把得到的畫扔出去……
左右為難,兩皆不舍。
門外侍女屈膝通報:“女郎,二郎來看你了。”
羅令妤訝然抬頭:最近陸二郎來看她,看得好生頻繁……
陸二郎陸顯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領著一個小蘿卜頭,陸四郎陸昶過來。陸四郎紅著臉,躲躲閃閃地跟在二哥背後。羅令妤這邊讀書的小妹妹羅雲婳見到陸二郎,就心中生怯,想到了自己幹下的壞事。
羅雲婳支支吾吾,陸四郎也支支吾吾。陸二郎灑然一笑,想要進屋時,看到滿屋的東西,實在沒地方站。他隻好站門口,望向羅令妤時,一眼看到羅令妤放在身前幾上的話。陸顯笑容頓了一下:“表妹怎麼還收藏三郎的畫?”
羅令妤羞澀又歡喜,再次低頭欣賞畫:“不是呀,是三表哥的贈禮。三表哥太客氣了……竟送我尋梅居士的畫。”
陸顯盯她半天,覺得不對勁。他咳嗽了一聲:“你,咳,你不知道尋梅居士就是三弟?”
羅令妤:“……”
她失聲:“……怎麼可能?!”
陸顯回身招手,吩咐小廝兩句。羅令妤心中上下起伏,半晌才想起來收拾屋中的雜物,讓二表哥進來說話。陸顯坐下不過一刻,羅令妤心不在焉地陪聊,氣喘籲籲的小廝跑了回來,抱回來了一幅畫。
陸顯當著羅令妤的面攤開畫,指著兩幅畫:“你看筆觸,是否一樣?”
羅令妤:“……”
她盯著陸顯那副畫署名的名字,勉強道:“……這明明是一個叫雪臣的人……”
她忽地頓住,然後漲紅臉站起來:“難道三表哥的字,就是,雪臣?!”
第28章
屋中兩個大人說話,羅雲婳自之前事後懂事了許多,見姐姐忙碌,就主動領著陸四郎陸昶出去在院子裡玩了。羅令妤本有一籮筐話囑咐羅雲婳,然兩幅畫在她眼前晃,她一時心事茫亂,沒了心情。
院中花樹蓬蓬簌簌,粉色杏花桃紅,紛紛然飄向舍窗。舍中,羅令妤與陸顯對坐。
兩幅畫,原本一幅是侍女錦月送來的回禮,尋梅居士的畫作。畫中畫的是明月江南,夜船幽幽,美人立於船頭。另一幅是陸二郎陸顯拿來的畫作,畫的署名是“雪臣”。這幅畫畫的乃是青山霧隱,松濤如海,林中清幽,明明是一風景畫,卻頗有大氣縱橫感。
兩幅畫的筆觸其實有微妙不同。“尋梅居士”的更細膩些,“雪臣”的更粗獷,隨意些。
陸顯與臉色古怪的羅令妤一同對比兩幅畫,指著第二幅“雪臣”的畫嘆道:“這是三弟十四五歲時畫的。那時候筆觸比他現今稚嫩些,但已經很了不起了。那時他還沒取號‘尋梅居士’,作畫時用的就是字‘雪臣’。三弟自小聰慧過人,吟詩作對我們都不是他對手。少年恃才傲物,他也知道自己厲害,就畫了許多畫,到處送人。這幅畫就是他以前硬送給我的。”
羅令妤仍是不可置信:“可是這些年,尋梅居士留於市面的畫作很少啊,千金難求。”
陸顯:“因為他現在不怎麼畫了啊。許是少年時名氣出去了,他便厭煩了。這幾年,我已經很少見到三弟作畫了。不光少作畫,他現在連筵席、交際都很少露面了。”
說到這個,陸二郎面上微黑,心裡想這是那位陳王的緣故。整日讓三郎幫著做這做那……他倒寧可三郎和舊年一樣,寫寫詩作作畫,當個名士有什麼不好的?
羅令妤指尖顫抖,輕輕拂過畫,喃喃自語:“尋梅居士是南國出名的名士,品性高潔,詩畫一絕。我在南陽時,男女皆爭搶他的畫作。市面更有許多假的……我也尋他的畫多年,也想拜訪他。卻不想兜兜轉轉,我想拜訪的名士,就在我身邊,就是三表哥啊。”
心中情感難說,震驚無比。
她喜愛尋梅居士的畫多年,以畫觀人,覺尋梅居士定是不愛身外物、如青蓮般高潔、不容褻瀆的名士。想這位名士不為權貴所累,性豪爽自在,與她這樣的俗人絕不相同。她過得不如意的時候,每每要去看看他的畫,從中尋到一些力量。正是因為心裡認定尋梅居士與自己不一樣,清貴無雙,她才默默傾慕多年……誰想一朝過去,這位名士,就是陸昀?!
不為權貴所累……勉強能看出。
但是其他的……哦,至少三表哥不露出真面目的時候,外表光風霽月,比她想象中的老頭子還是好很多的。
羅令妤心情很復雜。
陸顯觀察表妹半天,也沒看出表妹這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羅表妹蹙著細眉,目中光華如水般潋滟,看上去,許多柔弱。陸顯心裡隻頓一下,就樂觀地想:其實表妹如果和三郎關系好,也不錯。如果他夢是真的,表妹日後是皇後,那沾表妹的光,他夢裡三郎死的那一幕,也許不會發生了……
羅令妤抬目,美目如波,面頰緋紅:“二表哥,可以把三表哥舊時的這幅畫也送給我麼?”
陸顯:“啊……可以啊。”
大約因尋梅居士就是自己的親弟弟,建業的人知道的也不少,陸顯對於留不留畫,並沒有多少感觸。見羅令妤快速卷了畫,調整好表情,笑盈盈地揚起臉問:“對了,還不知道二表哥來找我做什麼?我真是個壞人,光顧著說我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