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裴安的嘴唇確實有些發幹,伸手接過,仰頭灌了幾口入喉,袋子裡的水意外地涼爽。
見他目露意外,芸娘一笑,面上透出了幾分機靈勁兒,邀功道,“我放了幾塊冰進去,郎君可覺得涼快了一些。”
“恩。”裴安擰緊了水袋蓋,正準備調轉馬頭,陪她回馬車內,卻見她笑著道,“郎君,咱們來比一場如何”
芸娘說完抬起頭,伸手指了一下前面一處山丘,“我和郎君比,誰先到頂。”
裴安一笑。
就憑她扭斷腰的起步堵什麼,又彈腦門心
見他擺出了一副自負的姿態,明擺了瞧不起自己,芸娘替自個兒辯解道,“我五歲時,娘親就教我騎馬了,若非後來被關進院子裡,騎術肯定會更加精湛。”
她憤憤不平的神色,他倒是覺得她還想說的是,若天下的女娘都能如他們男兒這般,沒有限制,說不定比他還厲害。
“讓你二裡。”裴安開口,不想欺負她。
“不要。”芸娘沒領情,拒絕道,“郎君這一讓,若是我贏了,郎君心頭肯定會想,都是你讓出來的,若是我輸了,郎君又會想,看吧,我都讓你二裡了,你還是輸了,還敢在我面前吹噓呢。”她說著嘴角還往上撅了撅,“既然輸贏都討不好,我寧願輸得堂堂正正。”
成親以來,她在自己面前多數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偶爾見她幾回同自己蹬鼻子上臉的急眼勁兒,但從未見她露出這般逗趣兒的神態。
對她的小人之心,他嗤笑了一下,“行,這回賭什麼。”
芸娘斷然不敢再去彈他的腦門兒,“待輸贏定奪後,郎君說了算。”
他生平還是頭一回被一個小娘子讓,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心頭大抵也猜出來了,她是為何而來。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不必來哄
芸娘微微俯身,這回做足了起步的準備,偏頭過來看他,“郎君,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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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
片刻後,兩道馬蹄聲同時響在了官道上,馬蹄飛揚,塵土淹沒在兩人身後,兩旁樹木投下的斑駁光暈,快速地從兩人臉上掠過。
日頭漸漸地靠近了山脈,奔走在前面的那匹馬,早沒了蹤影。等到芸娘到了山丘底下時,裴安已經坐在了山頂上,風吹日曬了好一陣。
跑起來馬背上有風,又是山林子,沒有在底下漫步走著那麼熱,汗水一流,甚至還覺得有幾分舒暢。
芸娘將馬栓好,慢慢地爬上了山丘,走過去挨著他坐在了他旁邊,眼睛往前一望,這才察覺,這一處高地,風景竟然極好。
腳下的叢林盡染上了一層金光。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真好看。”芸娘驚嘆了一聲,抬起手,手指頭握成了一個圈,前後一番移動,試著將太陽的輪廓放進去,試了幾回,都沒能如願,想到身旁還有一個人,她突然轉身,拉起了裴安的手,自己的左手從他的胳膊彎裡穿過去,身子靠向他,手指屈成了一個半圈,輕輕的碰了碰他垂吊著的手掌,“郎君,也像我這樣。”
裴安不明白她想要什麼,但見她一臉期待,莫名跟著照做。
兩人的指尖相觸,中間留出了一個空心的圈,芸娘緩緩地推動著他的指尖,移到了夕陽的位置,紅火的日頭,慢慢地被圈了進來,落在了兩人圈出來的空心之內,芸娘一臉雀躍,手肘輕輕地戳了戳他,“郎君你看,咱們捉到太陽了。”
裴安
幼稚。
裴安無語地轉過頭,正好瞥見她笑起來的側臉,她嘴角彎起來,弧線微微上揚,唇下角的位置,有一個淺顯的梨渦,倒是比折射在她臉上的夕陽,還要奪目幾分。
她舉了半天的手,見他沒在看,回頭催了他一聲,“郎君快看啊,真的好看”
被她察覺,他快速地從她臉上挪開視線,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快要落山的太陽,褪去了刺眼的光芒,如同一個火球,被包裹在兩人的掌心,昏紅的光線穿透了他們的十指,照出了裡頭紅彤彤的血肉。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輕喃道,“娘親曾說過,這世間萬物,唯有太陽它從不分善惡,懸掛在咱們頭頂上,普照著眾生,不會偏袒誰,也不會苛待了誰,人人都有觸碰它的資格,咱們是不是應該活在黑暗裡,旁人說了不算,隻有自己才能決斷。”
裴安眸子一動,慢慢地側目,看向她。
芸娘也回過頭,目光溫柔地盯著他的眼睛,眼底露出了一絲心疼,低聲道,“縱然郎君今兒雙手沾了血,可還有我知道,還有範大人他自己知道,他的死,和郎君沒有關系。”
她又道,“害死範大人的不是郎君,而是德不配位的一國帝王。”大道理不容易理解,她試著說的更明白一些,“郎君不欠任何人,更不欠這個天下,郎君隻是郎君自己,沒有應該替誰去背負任何抱負,誰都希望自己的家國能山河永固,繁榮昌盛,秦閣老如此,範大人也如此,但這一切,不該是郎君一人來背負,郎君如今所作的一切,本意並不是想去傷害誰,便足矣”
廝殺的那陣,她一直留意著外面的動靜。
聽到山匪從四面八方衝了下來,高喊替天行道的口號,也聽到了一位匪賊,口出狂言要劫走她。
但刀劍從始至終都沒近到她的馬車,等到耳邊的動靜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山匪撤退,御史臺的人也回來了,她以為他成功了,卻聽童義說,“範大人死了。”
他今日胸有成竹地將人帶在這林子裡來,要的並非是這樣的結果。
他想救範大人,最後卻讓他送了命。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縱然日後不會影響他任何決策,可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也會痛。,,
第58章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勸解完後, 她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夫君是惡是善,心性如何, 路人沒有資格來評判, 我隻知道,在我眼裡,郎君就是最好的。”
他並非是惡魔,他就是自己頭頂上的太陽。
她說完,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拉著他的手一同放了下來, 再度看向跟前的夕陽。
沉下的輪廓已經碰到了山頂, 山頂端部似是一把利刃,將那顆燒火的火球,割開了一條口子, 裡面如巖漿一般的流光傾泄出來, 倒進了叢林之中,霎時之間,大半個天際,光芒四射, 金光燦爛, 絢麗奪目。
她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落日,目光不由露出了幾分痴念。
心中低念“娘親,你看到了嗎, 南國的山河,確實如您所說,很美。”
她的頭還靠在他肩膀上,跟前的夕陽美景如何, 他壓根兒沒去瞧,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臉上,看著天際的流光在她面上慢慢地變幻,她眉眼之間的美,彷佛又添了幾分,讓他情不自禁的朝著她慢慢靠近,當唇瓣小心翼翼地碰在她的額頭上的瞬間,唇上傳來的柔軟感觸及到了心底,那一刻的感覺,倒像是兒時得到了某種自己想要的東西,內心無比踏實和滿足。
芸娘正看得入神,額頭上突然被親,很輕一下,並不重,卻莫名覺得有屢屢溫情,她靠在他肩膀的頭,下意識往他懷裡蹭了蹭。
他身子後仰,索性抬起胳膊將她摟進了懷裡,手指頭有意無意地捏著她的胳膊,下顎懶洋洋地垂下來,擱在了她的發絲上。
柔軟的青絲,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鑽入鼻尖,堵在心口的那股悶意不知不覺地已散開,也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心緒也安穩了下來。
他知道她是想來哄他,倒沒料到,她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且還歪打正著地說到他心坎上。
最開始他娶她回來,不過是被流言逼到了份上,覺得娶了也沒什麼可虧的,後來幾回相處,拿她和蕭娘子一比,簡直就是意外之喜,比想象中的要好上許多。
她看似事事都毫不掛心,實則大智若愚,萬事都看得明白。
這種感覺,相處得越久,越來越濃。
而他對她的態度,彷佛哪裡也不一樣了,此時他內心湧出了一股陌生的暖流,懷裡的這個人,他想同她走一輩子。
既然想真心要同她過一輩子,那之前的有些打算,便要重新開始謀劃。
她不能同他一樣,陷入這漩渦中來,也不能像他一樣,背負著不該她承受的名聲。
到了江陵,他便將她交給王荊。
讓她去果州。
等他查明一切,拿回屬於他的東西後,他便親自去果州將她接回來。
“好看嗎。”他低聲問她,目光這才抬起頭,看向跟前霞光萬裡的天際。
山丘上突然起了一陣風,從她臉上拂過,她終於感覺到了一絲涼爽,在他懷裡仰起頭來應道,“好看。”
“好看就多看會兒。”他難得這般散漫,放松地陪著她看完整個夕陽落下。
沒有了太陽光,眼前天色開始泛青,暮色落下,他輕碰了一下她胳膊,“帶你去個地方。”
這荒山野林,又是黑燈瞎火的,能去哪兒。
芸娘疑惑,跟著他起身,兩人從草地上起來,屁股上沾了一堆的草屑,芸娘起身後,便伸手,“撲撲”地拍了個幹淨。
裴安一個大男人沒那麼多講究,倒無所謂,隻扯住袍擺抖了兩下,伸手去牽她,芸娘卻突然盯著他的屁股,“郎君,別動。”
他看著她繞到了自己的身後,伸手,“啪啪”兩下,拍在了他脊椎骨下方的臀部上,“郎君身上有草。”
裴安
她的動作雖不雅觀,卻有了幾分煙火之氣,這樣的動作,也隻是夫妻之間才能有的。
兩人相識以來,對待彼此,都是盡量展現出了自己光鮮的一面,相互尊重,相互體諒,一個扮演好了夫君的角色,一個扮演好了妻子的角色,似乎都覺得對方作為自己的另一半,比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都在用心維持好這段婚姻關系,卻從未想過,兩人為何一定要如此維持。
尤其是他裴安,他若不想,不過是一段婚姻,哪裡需要他如此虛與委蛇。
朦朧的念頭從腦子裡一閃而過,裴安轉過頭,看向她,“好了嗎。”
“好了。”芸娘替他拍完,剛立在他身側,手便被他牽起來,快步下了山丘。
適才這一跑完,芸娘壓根兒不知道隊伍此時在哪兒。
他牽著她走到了馬匹跟前,松了手,“一匹馬就夠了,你解開韁繩,它會自己去找衛銘。”
芸娘誇了一句,“那這馬兒還挺靈性。”
裴安先上馬,朝她遞了手,“上來。”
芸娘坐上了他身前的馬背,回頭一望,見那馬匹,當真一揚蹄子,自個兒順著來時的路,跑了回去。
芸娘想起了母親曾被祖母繳收的那匹馬,扭著脖子回頭看他,頗有些顯擺地道,“我母親之前也有一匹靈馬,名叫閃電。”
他手握住韁繩,將她的半個身子攬入懷中,聽了名字,問道,“跑得快”
“嗯。”芸娘點頭,“不僅跑得快,還有靈性,每回母親帶它出去,都不需要栓,一聲口哨吹完,無論它在哪兒,半刻的功夫,必然會出現。”她說著,神色一轉,面上露出了惋惜,又低聲道,“隻可惜,父親死後,我和母親作為武將家屬,馬匹這樣的東西斷然不能再碰,被祖母繳收之後,也不知道被送去了哪裡,有沒有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