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難得清闲愜意,又有往事下酒,越瑤不知不覺便喝完了整壇,後勁上來,醉的不行,迷迷糊糊就在樹上睡著了。
這一睡從正午睡到午後,直到遠處有馬蹄聲由遠及近,來得急促。
越瑤被擾了清夢,全然忘記自己還在樹梢上躺著,便揉著眼睛不自覺翻了個身……
哐當——
懷中的酒壇墜落,摔碎在那匹烏雲蓋雪的馬蹄前,驚住了打馬而過的過客。
馬是極為高大強壯的軍馬,馬背上的人一襲黑衣,身量挺拔勁瘦,發絲一絲不苟地束著,他勒馬抬頭,英氣淡漠的眼睛緊緊鎖住梨花深處,像是蒙著一層清冷的雪霧,是雙很漂亮的眼睛。
黑衣公子的隨從紛紛按著腰間的刀劍,喝道:“何人在此埋伏?”
然而花叢中並未有人回應,一陣窸窣的抖動過後,梨花簌簌,接著,一條帶著酒香味的身影直直地從花冠中墜下,準確無誤地落在……
那年輕的黑衣公子的懷中。
第58章 溫二
東廠議事堂中, 沈玹正在批閱上月東廠暗查名單, 一名番子快步走來,跪於門外報道:“稟廠督,北鎮撫司撫使求見!”
、
越瑤?
錦衣衛的人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 沈玹已猜到她的來意, 連眼也不曾抬一下,隻道:“讓她進來。”
若非緊急的公務需要對接,越瑤是極其不願意踏入東廠的大門的。
譬如此時, 她穿著一身暗紅的紵絲紗羅衣, 戴烏紗帽, 剛進東廠的大門,便感受到周遭的氣氛變了:補妝的合上了手中的胭脂盒, 吃東西的放下了手中的滷鵝掌,練箭的收起了手中的雉羽箭……那群或坐或倚的東廠番子俱是站起身, 直勾勾地盯著她, 目光隨著她的步伐而移動, 那眼神仿佛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幾塊肉似的,讓她想起了荒野上結伴捕食的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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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瑤並不理會他們若有若無的敵意, 隻悠闲自在地邁上石階, 倚在議事堂的門外笑道:“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呢,沈提督怎的擺出這般陣仗迎我?”
沈玹這才合上卷宗名冊,朝門外聚攏的番子使了個眼色:“退下。”
簡單的兩個字, 越瑤身邊那股子無形的壓迫感便瞬間消失了。
沈玹又將目光落回越瑤身上, 面上並無絲毫表情, 吐出一個字:“說。”
還真是惜字如金!越瑤忍不住在心中嘀咕:這麼尊冷冰冰的煞神,也不知長寧長公主是如何看上他的。
“錦衣衛指揮使溫陵音昨日上任,皇上於奉天殿親賜他飛魚服與繡春刀,諸位重臣皆在場,唯獨沈提督不在。”越瑤道,“皇上嘴上不說,但心中定是不悅。”
沈玹聽了,隻是嗤笑道:“所以,越撫使是替新上司鳴不平來了?”
越瑤笑了,“我若真替溫指揮使不平,就不會來找你了。還不是看在長寧長公主殿下的面子上,來給你提個醒,溫大人不像霍骘,是個不好打交道的清流。”
沈玹敏銳道,“看來,越撫使已經同溫二打過照面了。”
越瑤一想起那日生辰在梨樹下的初遇,本來以為自個兒調戲了一位俊朗的少年郎,卻不料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卻搖身一變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越瑤目光飄忽,已經沒勇氣回想自己在奉天殿上看到溫陵音時,是一種怎樣毀天滅地的尷尬之情了。
見到越瑤的不自在,沈玹滿臉意味深長,“皇上要借溫二殺殺本督的威風,本督自然不會傻到乖乖送上門去受辱。皇上不開心便不開心,本督開心就行。”
“……”這麼多年了,越瑤還是不習慣沈玹的狂妄,若非打不過他,她早就一拳揍過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總要拿人開刀的,你小心些。”說完公事,越瑤也懶得同他虛情假意地客套了,直言問道,“殿下呢?我許久不曾見她了,想得緊。”
一聽到有人惦記自己的心上人,沈提督不開心了,沒什麼表情地說:“殿下不在。”
話還未落音,便聽見庭外傳來一聲驚呼:“越姐姐?你怎麼來啦!”
越瑤轉身,看了一眼從門外踏入的蕭長寧,又看了眼面寒如霜的沈提督,眯著眼笑道:“不在?”
“什麼不在?”蕭長寧聽了個大概,正一臉懵懂,隨即又開心地拉住越瑤的手,“你是專程來看本宮的嗎?”
越瑤見沈玹面色越發難看,心裡越發開心,道:“是呀,殿下。”
“走啦,我們進屋去品茶聊天。”許久沒見越瑤,蕭長寧心裡欣喜,全然沒注意到沈提督驟然吃味的臉,拉著越瑤往南閣走。
越瑤走到庭中,回首朝沈玹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沈玹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秾麗的春-色當中,若非念及越瑤是個過於英氣的姑娘家,他非得剁下她亂摸亂動的爪子不可。
蕭長寧進了南閣,命冬穗掩上門,開了窗,拿出一隻茶包放在爐上的沸水裡煮著,朝一身暗紅戎裝的越瑤道:“你鬼鬼祟祟的來此,是同沈玹說什麼呢?”
越瑤託腮坐在案幾後,笑眯眯地裝糊塗:“不是說了,是專程來見殿下的麼?”
“少糊弄本宮。”蕭長寧也眯著眼睛看她,眼睛清澈靈動,“本宮聽說,昨日新的指揮使上任了?”
一提及溫陵音,越瑤的笑總有幾分僵硬。支吾半晌才道:“是罷。”
“什麼叫做‘是罷’?你何時說話也是這般舉棋不定了?”蕭長寧用打開一旁冰鎮的玉盒子,從裡頭取出一小塊凍奶糕放在茶盞中,而後用竹勺舀出一勺滾燙的茶水化開奶糕,漫不經心問道,“這位少年英才的溫大人,是個怎樣的人呢?”
奶香和茶香交織,香霧繚繞,越瑤兩條眉毛擰成疙瘩,撇撇嘴道:“冷漠,死板,不解風情。”
蕭長寧敏覺地捕捉到了關鍵點,停下動作笑問道:“哎呀,這可奇怪了,你怎麼知道溫陵音不解風情的呢?”
越瑤張了張嘴,似乎有些別扭為難。
她一向是豪爽的,雖然相貌精致,但性子大大咧咧不像個姑娘家,撩起裙擺、撸起袖子和一群大老爺們喝酒吃肉也是常有的事,極少有今日這般扭捏的時候。
蕭長寧頓覺有趣,隻覺告訴她越瑤心裡有些小秘密。她並不著急詢問,因為她知道越瑤是個藏不住心裡話的直性子。
果然,越瑤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說:“那日臣生辰歸家,因為喝醉了酒,從樹上跌下,落入一個陌生過客的懷中。”
蕭長寧訝然地睜大眼,隨即打趣道:“倒是個風流的故事。那過客多大年紀,好看麼?”
“很年輕,好看。”越瑤言簡意赅,“隻是臣那時醉得厲害,見那人生得好看,忍不住就出言輕薄了一番。”
想起那日梨白飛雪,她醉眼朦朧地從樹下滾下,落入那人清冷的懷抱。馬背並不寬敞,馬鞍子硌得她背疼,她悶哼一聲醒了,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淡漠的眼睛。
那雙眼的眼型很美,透著幾分冷漠疏離,映著滿天簌簌抖落的梨花,像是在眼裡下了一場雪。他眉目年輕俊逸,淡色的薄唇緊抿,望著懷中面色醉紅的姑娘,眼底有一絲訝然閃過。
越瑤像是魔怔了抬手撫了撫那雙過於清冷漂亮的眼睛,感受到他睫毛微顫,忍不住笑道:“你真好看。”
那黑衣公子的肌肉明顯一僵,眼中的怔愣過後,便是隱隱的怒意。
在他動手將這醉醺醺越瑤丟下馬背之前,越瑤卻是如魚般靈巧一扭,掙開他的懷抱穩穩落在地上,朝馬背上神情莫辨的俊美郎君一笑留情,踉跄著走了……
越瑤回家睡了一覺,很快將這事忘記,隻當是做了一場綺麗的夢。直到昨天她在奉天殿見到了新的錦衣衛指揮使……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俊逸,黑衣公子孤傲如松站在殿上,皇上喚他溫陵音。
晉陽侯世子,年少成名的溫二,溫陵音。
那一瞬,越瑤張大嘴恍若雷劈,隻能期待自己女孩兒妝扮的模樣與穿官袍的模樣大不相同,祈求溫陵音不要認出自己來……
回過神來時發現溫陵音正在看她,眼神考究。饒是臉皮厚如越瑤,也是有些心慌尷尬的。實在受不住那目光,她隻好硬著頭皮向前行禮:“卑職錦衣衛北鎮撫司撫使越瑤,見過指揮使大人!”
她聽見她的聲音有些不穩,耳中轟鳴,隻看到溫陵音的唇動了動,卻不曾聽見他說了什麼。
南閣中,蕭長寧頗有興致道:“不妨去打聽打聽是誰家公子,有無婚配。說起來,你比我還大三歲呢,也該為自己考慮一番了。”
越瑤憋了半晌,道:“不用了,臣已經知道他的身份。”
蕭長寧眼睛一亮:“哦,動作這麼快?是誰家公子呀,可要本宮出面給你說個媒?”
越瑤幹咳一聲:“他就是昨日上任的錦衣衛新指揮使,溫陵音。”
“……”蕭長寧張了張嘴,“所以,你調戲了你的新上司?”
越瑤尷尬地點點頭,辯解道:“可是,臣那時真的醉了!”
蕭長寧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後眼珠一轉,笑道:“依本宮看,你幹脆將錯就錯?”
“不不不!”越瑤連連擺手,掩飾似的端起案幾上的奶糕茶湯一飲而盡,因喝得太急而險些嗆住,捂著嘴道,“當時在他懷裡,他跟塊木頭似的一言不發,如此不解風情如何過日子?臣還是喜歡溫柔些的男子,況且,他比我還小一個月呢。”
蕭長寧噗嗤一樂,好笑道:“小一個月又怎麼啦,女大三抱金磚呢。”
越瑤道:“大三歲才抱金磚呢,大一個月算什麼?抱板磚?”
蕭長寧被她逗得肚疼,趴在案幾上笑得直不起腰。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直到背後一陣陰涼之氣襲來……越瑤轉身一看,剛好瞧見沈玹沉著臉站在門口。
“錦衣衛職位如此清闲的麼?”沈玹垂眼看著越瑤,目光宛如冰刀。
越瑤自然領悟到了他言外的驅逐之意,隻好對蕭長寧道:“時辰不早了,臣先回北鎮撫司,下次再約殿下出來踏青賞花。”
蕭長寧有些不舍,但又怕耽擱越瑤的公務,畢竟新上任的指揮使似乎很不好打交道。
越瑤走後,蕭長寧重新給沈玹煮了一盞奶香四溢的茶湯,朝他招招手道:“不開心?”
沈玹輕擰的眉頭松開,眼中的冷意也淡去,緩步在蕭長寧身邊坐下,道:“不願你對旁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