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權宦
“你總跟著我作甚?滾開!”
六年前的洗碧宮繁華正盛,蕭長寧那豔冠後宮的生母餘貴妃仍健在。託其母的福,貌美嬌氣的蕭長寧便更得先皇喜歡。餘貴妃最得寵的那幾年,長寧公主的吃穿用度,甚至比梁皇後所出公主更勝一籌。
而此時,金釵之年的小公主叉著腰,瞪眼看著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太監,微抬下颌,語氣中盡是榮寵加身的驕縱,擰眉道:“髒死了。”
春陽正好,落紅飄香,那少年一身暗沉的赭石色太監服沾了泥水,後背的衣裳因鞭刑而破裂成布條,鞭傷混合著血跡,汙穢不堪。可奇怪的是,盡管身陷囹圄,那少年卻無一絲狼狽之態,半聾拉著眼睑,睫毛投下一片帶著涼意的陰影。
這少年太監,便是沈玹。
對了,那時的沈玹還不是如今權傾天下的大宦官沈提督,他甚至還不叫沈玹,賤名沈七,不知犯了什麼事,受了一頓鞭刑後,便被從司禮監貶至蕭長寧的洗碧宮幹雜役。
初見之時,面對蕭長寧的審視,沈七隻是輕輕抬手抹去臉上飛濺的血漬,勉強站直身子,姿態清冷而淡定。
蕭長寧很頭疼。
她向來不喜歡太監,從先帝縱容東廠做大、宦官幹政算起,她就討厭那群陰陽怪氣、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太監!所以,她的洗碧宮是各宮殿中閹人最少的地方。
沈七低著頭,蕭長寧看不清他的模樣,隻見一顆血珠沿著鬢角劃過他瘦削英氣的臉頰,又從光潔的下巴處滴落塵埃。
“公主,他叫沈七,是司禮監撥給您差使的雜役。”貼身宮女小心翼翼地說。
“司禮監?若非犯了事,司禮監的太監又怎會貶來我這做雜役?”多半是個燙手山芋,蕭長寧想也未想,對著少年撂下狠話:“才不要閹奴服侍,本宮最討厭他這般欺下媚上的娘娘腔!”
話音剛落,一直垂首的沈玹忽的抬眼看她。
時隔六年,蕭長寧已然忘記了他的容顏,唯有那一雙狹長年輕眼睛,如同刀刻般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中——陰冷,鋒利,且危險,像極了某種蟄伏的獸類。
蕭長寧驀地一僵,覺得自己這話興許說得太重,簡直是在這小閹人的傷口上撒鹽……可即便是她出口傷人了又如何?她是個公主,焉有公主向閹人道歉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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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那他如何處置?”宮女出聲,喚回了蕭長寧的神智。
蕭長寧嘴唇張了張。半晌,她幹咳一聲,沒什麼底氣地哼道:“東廠那邊不是缺人手麼?我看他正合適。”
熟知這一送,蕭長寧便親手將沈玹推上了六親不認、佛擋殺佛的修羅之路……
六年後。
秋日小憩,蕭長寧從夢中驚醒,昏昏沉沉地坐直身子。
帷幔外站著一人,隱隱有抽泣聲傳來。蕭長寧一手扶額,一手撩開杏黃色的紗帳,果見十四歲的小皇帝蕭桓可憐巴巴地站在床榻邊,稚氣未幹的臉上還掛著兩行湿淚。
一見到親姐,蕭桓將嘴一癟,眼淚頗有決堤之勢,悲戚道:“阿姐……”
蕭桓在眾多姊妹中排行老六,是蕭長寧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餘貴妃病逝後,年紀尚小的蕭桓被寄養在了早年喪子的梁皇後膝下。去年冬,先帝溘然長逝,蕭桓在梁皇後的扶持下登了基。
梁太後以新皇年幼懵懂為由垂簾聽政,與東廠勢力暗中較量,小皇帝在夾縫中艱難生存,日子過得並不比蕭長寧好。
秋老虎來勢洶洶,天氣依舊炎熱,蕭長寧隻披了件單衣便下了榻,伸手接過宮婢遞來的綢帕,胡亂為蕭桓抹去眼淚,問道:“皇上這是怎麼了?太後又責罵你了?”
小皇帝搖了搖頭,抽噎道:“沒。”
蕭長寧疑惑:“那你哭什麼?”
小皇帝悲戚難忍,用一副生離死別的表情望著蕭長寧,嚎啕道:“阿姐,朕對不起你!”
“哎,別!”
小皇帝發育的快,此時已與蕭長寧一般高了,像條大狗似的撲過來,蕭長寧隻得手忙腳亂地擁住他,反被撞得後退一步。衣裳被皇帝的眼淚鼻涕抹湿,蕭長寧長嘆一口氣,屈指彈他光潔的額頭,“說罷,皇上做了什麼對不起本宮的事?”
“阿姐……”蕭桓抬起略帶稚氣的臉龐,紅著眼拉著蕭長寧的衣袖,可憐巴巴道,“沈提督說若不將你嫁給他,他就要廢了朕另立新君嗚嗚嗚……”
蕭長寧困意未散,腦子一時未曾轉過彎來,掏掏耳朵問道:“沈提督?誰?”
小皇帝吸了吸鼻子,小聲說:“就是六年前被你罵做娘娘腔的那個,沈玹……”
轟隆隆——
恍若驚雷當頭劈過,蕭長寧瞬間清醒,面色煞白。
沈玹的大名如雷貫耳,年紀輕輕便沾著滿手的鮮血坐上了東廠提督之位,近兩年來,光是聽到他的名字便能讓人嚇得兩股戰戰!這樣一個惡名遠揚的羅剎權宦,蕭長寧避之不及,何時招惹過他?
等等……六年前?娘娘腔?
“當年被我罵做娘娘腔的那個小太監,不是叫沈七嗎?!”
……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將我堂堂一國長公主嫁給太監?真是荒謬至極!朝臣同意嗎?先帝同意嗎?蕭家皇陵的列祖列宗同意嗎?”
慈寧宮內,蕭長寧眼睛紅紅,“你們都欺負我生母早逝,是個沒有靠山的可憐兒。”
這些天,她哭也哭了,鬧也鬧了,可梁太後鐵了心的要將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公主賣給太監做老婆。
面對蕭長寧的哭鬧,梁太後視若不見,隻是滾著手中那串沉香木墜紅寶石的佛珠。良久,她抬起細長的眼來,嘆道,“長寧,哀家同意將你嫁給沈玹,不是為了哀家自個兒的利益,而是為了先帝,為了皇上,為了我大虞的江山不會毀於閹人之手!沈玹與皇室結了姻親,東廠便會死忠於皇上……”
所以就活該犧牲她?
蕭長寧渾身發抖,猛然拔下頭上的簪子抵在自己脖頸處,決然道,“太後若不收回懿旨,我寧死不從!”
她以性命相逼,梁太後隻是一聲冷笑,漠然地看著她作妖,如同在看待一個笑話。
梁太後聲音沉沉,“長寧,哀家實話同你說,你今兒便是死在哀家面前,這屍首也得穿上嫁衣,抬入沈家的祖墳。你向來是個聰明人,當知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
頓了頓,她端起案幾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清冷的目光掃過蕭長寧的面容,“更何況,沈提督一向是睚眦必報之人,若非你曾經對他做過什麼,種下了孽果,他又為何看不上其他幾位長公主,偏偏點名要娶你?”
這一句話簡直戳中了蕭長寧的死穴。當年那句“本宮最討厭你們這些欺下媚上的娘娘腔”如同夢魘,在耳畔揮之不去……
蕭長寧哪能想到啊,如今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東廠提督沈玹竟就是當年那個落魄的小太監沈七!又怎會料到,他會因為一句話記恨整整六年!
見蕭長寧瀕臨崩潰,梁太後又放軟了語氣,哄她道:“長寧,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你今日不嫁給他,將來這萬裡河山怕是要改名易姓姓沈了。可如果你順利嫁給了他,至少還是個公主,亦是提督夫人,他不敢殺你,又是個太監,你不必擔心被他玷汙,興許幾年後就完璧歸趙了。”
蕭長寧對上梁太後那算計的眼神,心想:傻子才信你的鬼話!一個嫁過權宦的公主,哪還有完璧歸趙之日?
見蕭長寧掙扎不語,梁太後懶懶起身,溫柔地握住蕭長寧顫抖的手,拿下她手中的簪子。
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直視著蕭長寧的眼睛,啞聲誘循道:“蕭桓是你的親弟弟,若哀家再不做些什麼,他就要命喪沈玹之手了。長寧,你不會見死不救的是罷?”
“你以為,嫁過去一個我能改變什麼?”
“至少我們有機會。”
“太後何意?
“協助哀家和皇帝,殺了沈玹。”
蕭長寧瞳仁一縮,抽出手,後退一步。
梁太後眯了眯眼,下了最後通牒:“東廠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唯有清君側方能保全蕭家性命。沈玹死後,哀家定以大禮迎你回宮,加封食邑,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坑刨了許久,終於開始填土啦~
長寧:很好,作為一個長公主,我從小父母雙亡,一出場就被繼母逼著嫁給死太監……我做錯了什麼?我也想像上一篇文的心玉姐姐一樣,養養小奴隸!
沈玹:呵,我這個奴隸養養你不也挺好?
第2章 東廠
“阿姐,你真的答應與東廠的親事啦?”
洗碧宮內,蕭桓淚眼婆娑,抽泣道:“是朕連累了你!阿姐,沒關系的,你不必為我做到這份上,沈玹若是真想要這皇位,便盡管拿去吧……”
“噓!這話若是讓太後知道,你就死定了!”
蕭長寧將削好的梨塊塞入小皇帝嘴中,堵住他大逆不道的話語,託腮嘆道:“皇上啊,你還不明白麼?這門親事不是我能主宰的。那日在慈寧宮,我以死相逼,不過是賭一把先帝在太後心中的地位罷了,可我賭輸了,既然賭輸了,就要服輸……否則,我不會活著走出慈寧宮的大門。”
小皇帝嚇得縮了縮脖子,幾口將嘴中的梨塊咽下,小聲問:“太後真會對你動手麼?你可是位長公主。”
“別說是我了,便是沈玹指名要太後的親女兒,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在她眼中隻有利益,沒有親情。”
最後一句話,蕭長寧將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被什麼探子聽到似的,嘀咕道:“留在宮中隻會被折騰得生不如死,嫁去東廠,亦是一死。左右難逃一死,我想清楚了,死哪都一樣,兩害取其輕,至少嫁給沈玹還有一線生機。”
何況,作為有史以來第一位被送給太監當妻子的公主,她也算是‘名垂千古’了,不虧。
陽光淡薄的秋日,蕭長寧到底還是出嫁了。
外頭喜樂聲聲,屋內哀嚎陣陣,幾個陪嫁的宮婢絕望地捧著紅綢緞,縮在牆角抱頭痛哭,明明辦的是喜事,卻比喪事還令人心傷。
小皇帝穿了一身莊嚴的玄黑冕服,剛進洗碧宮,便見蕭長寧將一身珍珠白的素色衣袍往身上套。小皇帝吸了吸鼻子,走過去紅著眼問道:“阿姐,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該穿鳳冠霞帔才對,為何要穿一身珍珠素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