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濯枝 3565 2024-11-13 15:16:28

  他不掩失望地說:“你對你媽可真冷漠,那是你舅舅!你媽剛去世你就這樣不給他面子,你叫你外公那邊怎麼想?”


  那是舅舅麼?


  程濯隻是冰冷地笑了下。


  舒晚鏡離世兩年後,程濯高中有回參加十四中組織的戶外秋遊,受了傷,不知道家裡哪個女人起的頭,說舒晚鏡住過的地方不吉利,程濯不能老回去,無緣無故受傷,多少是被什麼髒東西纏上了。


  病愈後,那棟別墅就被封了起來。


  連程濯也不能進。


  他開始學著抽煙,混在一群青春期叛逆男生裡,大家吞雲吐霧,撩妹泡妞,笑著問候彼此祖宗。


  他身處其中,不知道哪一次發呆被燃盡的煙頭燙到了手指,無聲地捻滅,抬頭看好朋友放肆狂笑。


  他漠然看著周遭飛速變幻近乎扭曲的世界。


  怎麼就是上不了癮呢?


  剛去美國那會兒,他幹了不少自甘墮落的事,遊走在異國的灰色地帶,隻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清醒完整,他已經病了這麼久了,身體裡應該腐爛一部分才對。


  美國中西部春夏多發龍卷風,六月份,他自駕去堪薩斯州參加朋友生日,雷雨雲累計後的龍卷風遮天蔽日,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場景在他的擋風玻璃裡像災難片一樣真實上演。


  他拿出手機,信號已經弱到快消失。


  車裡放黑人搖滾的電臺自動切至氣象頻道,女主播緊急地通知堪薩斯州正面臨的危險情況。


  他關了電臺,看著前方,把油門踩到最大。


  兩天後,他掀開啤酒拉環,瞥了眼客廳巨幅電視裡的重播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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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場龍卷風導致15人死亡。


  落地窗外在下雨,瘋狂失序,高大的闊葉綠植被打得搖搖擺擺,一次次撞在玻璃上。


  碳酸雪泡爭先恐後從鋁質罐口裡往外湧,任由冰氣沁進掌紋骨骼裡。


  忽而,他想起自己離開蘇城,好像也是六月,南方六月也多雨,蘇城多溫和,他印象裡都很少打雷。


  高中無數次被雨困在屋檐下。


  明明打個電話,司機就會送傘來接,可他就喜歡像被困住似的,在雨簾裡走神浪費時間。


  徐格從他身後搭住他的肩,示意他往旁邊的書屋裡看。


  “這些女生好笨,她們不應該擠在一塊陪你躲雨,應該把藏在書包裡的那把傘英勇地拿出來,然後說要不要撐傘一起走?唉,笨吶。”


  徐格笑嘻嘻地擠眉弄眼。


  雨聲淅瀝,書屋清脆的風鈴響起,敲撞出潮湿的叮咚聲,一個瘦白的女生背著書包剛走出來,就被同學驚喜地喊住。


  “孟聽枝!你有傘啊?你送我一截路吧,好嗎?”


  女生握著手裡的傘,猶豫了一會兒,溫聲說好啊。


  兩個小姑娘並頭擠在不堪風雨的折疊傘下,啪地一下踏進臺階下的小小水窪。


  程濯抬頭,天色漸黑,雨也沒停。


  等他想從這種頹廢放縱的留學生活裡走出來的時候,不僅有了煙癮,還有幾分嗜酒,站在陽光底下,倦睫輕抬,不知道腐爛了的是哪一塊。


  直到天際微亮,程濯再也沒睡去,腦子放空,雜亂的思緒無數。


  洗漱完,他邊下樓,邊打電話。


  “把我在蘇城靠近藝術區的房產都整理出來,你這兩天去看看車,往好的看,有現貨最好,價格無所謂,挑一輛適合女孩子開的。”


  鄧銳在那頭應著。


  走到門口,程濯看見朦朦天光。


  濃霧似雨,忽的想起什麼人,那張輪廓柔凜的臉,幾分緘默,幾分清豔。


  鄧銳正想問車是買給誰的,他好去挑車型和配色,隻聽見程濯倏忽放輕的聲音。


  “隻要白色。”


  鄧銳再一想,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了。


  藝術公社開展前,程濯見了程靖遠。


  在舒晚鏡的墓前。


  遵從她的遺書,墓碑上幹幹淨淨,沒有她自認為面目可憎的照片,也不是誰的妻子。


  隻是她自己。


  父子各自撐傘,各自捧一束熱烈恣意的劍蘭,沉默不語地站立,都是孤高不可摧折的疏冷模樣。


  雨水在大理石臺上噼裡啪啦濺著響。


  “你做事,向來令人生厭而不自知。”


  程靖遠後到,一年都見不了幾面的父子在這種地方不期而遇,他穿嚴整的西裝三件套,像個品味極好的紳士,先將花放下,直起身說:“等你到了我的位置上來,你會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程濯冷笑:“我一直好奇,這幾年你怎麼好意思抱著她喜歡的花來看她,原來是這四個字讓你問心無愧。”


  “我後悔了。”程濯輕輕地說。


  程靖遠唇角抿著克制的弧,面具戴久了就會刻在臉上,仿佛凡俗的情緒,都不會再影響到他。


  “我後悔高三那年一氣之下弄沒了趙姝的孩子,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或許你會娶她,或許這個時候,你就不會對我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們一家人,夫妻和睦,子承父業。”


  程濯笑容諷刺冰冷:“多好。”


  程靖遠深沉的眸色轉去看他,厚重聲音裡不乏警告,“程濯!”


  他凝看著墓碑,忽然冒起的火氣像是要將那張面具崩碎,“這是你媽墓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程濯目光無所謂地迎上去,那股子毫不在意的冷淡將程靖遠的慍怒襯得有幾分莫名。


  “別說是她的墓前,就算她現在活著站在這裡,聽到這些話又怎樣?她早就不在意了,你如今愧疚在意,不覺得多此一舉?”


  說完,程濯彎下腰,把手裡的花放在潮湿的臺子上,沒任何情緒地轉身,撐一把黑傘,消失在雨霧朦朧的半山。


第46章 分手章 孟聽枝可真厲害


  六月尾聲, 很快到了程濯生日。


  那些由鄧銳整理好的文件送到程濯手上,他仔細看過,在生日那天的晚餐上, 靜靜放在孟聽枝手邊。


  他話裡沒提分手, 那麼溫和又一針見血的話, 一定要斟酌很久, 脫口而出才會這麼妥當。


  可長劍上即使妝點最柔軟的劍穗,刀口都是傷人的。


  孟聽枝聽出好聚好散的意思。


  愣怔片刻, 垂了睫,倒也不那麼意外,她手指推開文件, 搖了搖頭,聲音略低說:“我不要這些,我不缺。”


  像是要留住輕松的氣氛,燭火晃進眼底,程濯點了一下頭,抿唇淡笑著,“你不缺最好, 那你缺點兒什麼?”


  缺什麼?


  孟聽枝看向他,沉沉緩出口氣,開始難忍鼻酸,像要死死壓住什麼似的, 一下一下掐著自己的手指, 痛感太頓,好像怎麼也不夠。


  她看著重重光影後的程濯,如薄帷後一道綺麗昏暗的剪影。


  露出一個克制的溫淡笑容。


  “我什麼都不缺。”


  她要的從來不多,偏偏都是他這時候給不了的。


  從得知程靖遠在藝術公社給她遞名片, 程濯就已經有這樣的無力感,這一次是島川集,下一次又是威逼利誘裡的哪一個?就這麼放任下去,好就是命,不好就說一句身不由己。


  他倒是進退都體面,可對面這個小姑娘呢?她那樣一個不愛出風頭的性子,怎麼全須全尾從風口浪尖退下來。


  孟聽枝看著他,見他良久沉默後,忽然說了一句,“孟聽枝可真厲害。”


  這話他以前說過好多次,明明一個字都沒有變,往常她能跳起來去捂他的嘴,不許他說,偏這一刻,喉嚨苦澀,連發音都困難。


  緩出一口氣,孟聽枝把身邊的硬質的袋子提出,裡頭有個禮盒,她遙遙遞過去,極限也就在燭臺位置。


  他根本接不到。


  “麻煩幫我拿一下,”她去求助不遠處的侍餐生,整個人麻得像自心口下方全部被截肢,一動不能動。


  侍餐生接過禮物,朝程濯送去。


  轉身風抖了燭火,一滴熱蠟飛濺在孟聽枝手背上,她手筋戰顫,溫度極快褪去,燭油成了小小一方硬痂。


  像經年不愈的陳傷。


  她縮回手,死死按著那燭痂。


  盒子到了程濯手上,她說:“生日禮物,程濯,祝你生日快樂。”


  “能不能跟你換個東西?”


  見過徐格跟他那些女朋友分手,當是慣例,她很怕他誤會這是借口是糾纏,補充著,很誠懇地說:“就當是你給我的分手禮物可以嗎?”


  程濯靜住。


  眸子像一片死掉的湖,任憑光影撩動,半點波紋也無。


  那場面,仿佛一場嚴重車禍,雖慘烈,但兩個素質極高的車主在協商,處處給足對方體面。


  分手明明是他提出來的,可由她溫溫笑著再說,好像味道就完全不一樣了,說不出哪裡不同,但那層措手不及的情緒當頭撲來,叫人他心裡滯澀著什麼,越來越酸痛。


  他喉頭滾動:“你要什麼?”


  那頓燭光晚餐草草結束,一旁的琴師止了音,看著浪漫現場,比當事人都驚訝。


  之後車子開回枕春公館。


  孟聽枝走在程濯前面,進了門,像往常一樣換了鞋櫃裡那雙白色絨拖。


  程濯站在一樓錯落垂吊的九格燈盞下,看著她上樓的纖細背影,他這才注意到她今天頭發上系了一條煙粉色的細細絲鍛。


  五分鍾後,她從樓上下來。


  好像直奔什麼而去,拿了東西就下來了,雙手空空,從容平靜地站在他面前。


  程濯低頭,看她挎的那隻L家的咖啡色小水桶包,“你不會把我家的鑰匙都帶走了吧?”


  孟聽枝捏住包口,無語地笑了。


  本來隻是想配合玩笑,沒想到眼淚會忽然溢出來,那種好聚好散的輕松似一層薄薄的透明糖衣,一瞬間被鹹苦洇透。


  黏湿又狼狽。


  她望著他,一句話沒說,忽然眼裡全是怨,怨什麼也不清楚,忍了好久的情緒功虧一簣,一塌糊塗。


  她彎下脊背,瘦弱的蝴蝶骨隔著衣服凸出來,人像在受什麼酷刑,哭到不受控。


  孟聽枝記不太清後來的事。


  程濯抱著她,哄她,安慰她,唯獨沒有說對不起,也沒有為自己解釋半句,隻叫她朝前看,說以後不管什麼時候,遇到麻煩可以來找他。


  她一直在點頭,不停點頭,淚眼朦朧的,什麼都答應,也什麼都沒聽見。


  最後,是鄧銳把孟聽枝送回了周遊的公寓。


  下車的時候,鄧銳在後車鏡裡看著平靜的女生,夜風吹著長發,她眼底是靜得像沒有一絲漣漪的海洋。


  鄧銳想說什麼,終究什麼都沒說,目送孟聽枝進了紅光閃爍的電子門,把車開回枕春公館。


  他拔了鑰匙下車,懷疑程濯一動不動在客廳客廳站了一個小時。


  一條煙粉色的絲鍛,細弱地躺在他手心。


  他就那麼看著,走神到鄧銳腳步聲靠近都沒有任何反應。


  “程先生?”


  程濯眸光解固似的松開,轉了頭,聲音低倦透出一點病態的啞,“人送回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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