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剛才思索出了一個句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下劃線,就會,下劃線,所以我,下劃線。要不,下劃線,你來幫幫我,下劃線,啦。’”
謝欣琪想了幾秒:“......滾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倒牛奶就會灑得到處都是,所以不在家我都買盒裝牛奶。要不哥你來幫幫我,幫我倒好啦。”
“滾蛋。”
“真是大小姐萬用句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打電話給那些該死的公司就會跟他們吵架,所以我都不喜歡跟他們直接對話。要不小李你來幫幫我,幫我打電話給他們好啦。’”
“滾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購物的時候包包裡裝上錢夾,右腳就會痛,可能是因為我用右肩背包,而錢夾又太重了,所以我都不喜歡帶錢夾在身上。要不哥你來幫幫我,幫我把錢夾拿著好啦。’”
“滾蛋。”
............
他們又重歸於好了。隻是,兩個人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樣。到底是哪裡變了,謝欣琪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你壓力太大了?為什麼?”
“因為莫名其妙鑽出一個女孩,長得像......”她本來想把父母與洛薇做親子鑑定的事告訴他,但想到這件事與他母親有直接的關系,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長得和你像?你是說洛薇?”
“是呀,誰知道你會不會因為她和我像,就又去認一個妹妹,然後不要我這妹妹了呢。”
“胡說八道。”
謝欣琪知道,隨著時間推移,父親對哥哥孤獨死去的母親越來越感到愧疚,而會漸漸淡忘早夭的另一個女兒,畢竟這個妹妹當年隻是一個嬰兒。所以,這個家庭也越來越不快樂。這些年,父母都很少在家,總是各忙各的,與她相處最多的親人反倒成了哥哥。因此,當她第一次有了“洛薇如果是妹妹”這個假設,也就有了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如果妹妹能回來,她能得到一個從未有過的和睦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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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幾日後最終檢測出的結果,令她和謝茂大失所望,也令洛薇大松一口氣。最痛苦的人還是周錦茹。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中心,卻面對著牆壁,怕維持不了平時的儀容。她拿著親子鑑定報告,手指顫抖,緊閉雙眼,額上青筋微凸,看上去痛苦極了:“我早就知道。我每天燒香拜佛,希望欣喬能回到我的生活中......老天它就是不願還我們一個女兒......”
還是在墳場般冰冷的醫院,還是同一個哭到抽搐的母親,記憶的碎片從四面八方飛來,在謝茂的腦海中組成了一幅二十多年前往事的黑白拼圖。不同的是,這裡已經沒有那個叫吳巧菡的女人,他的妻子也不再年輕......
當年聽從父母的話,因生辰八字娶了周錦茹後,他也曾經對她有過幾分動心,畢竟她正處於最美貌的時期。但是,她美得很不安全,流言蜚語一大串,甚至還有跟過黑幫老大黃四爺的傳聞。她用盡各種方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半信半疑,心中卻認定不能在她這棵樹上吊死。因此,才有了後來的“踏遍寒食百草千花,香車系在香閨樹” 。
後來,他遇見了吳巧菡。以前在《詩經》中讀到的“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他沒能在周錦茹身上感受到,卻在吳巧菡的身上感受到了。她產下謝修臣之後,他更是堅定了要與妻離婚迎娶她的決心。可就在這個時刻,周錦茹生了一對雙胞胎。都是女孩,二老並不欣喜,但弄瓦之功也不可沒,婚是暫時不能離了,也隻好委屈吳巧菡幾年。他原以為吳巧菡性情如水,並不急求一個名分,就沒跟她提以後的打算,但沒想到會發生慘絕人寰的意外——有一天,保姆為兩個女兒洗澡,洗好了姐姐欣琪,就輪到妹妹欣喬,保姆拿起剛才為欣琪洗澡用的溫水壺,直接澆在欣喬頭上,可裡面流出來的水居然變成了滾燙的開水。欣喬的頭發全部被燙掉,頭皮燙壞,臉也面日全非,送到醫院不過十多分鍾就斷了氣。他當時正巧在國外出差,趕回來時,孩子冰冷的身軀早已被送進太平間,而且家裡還有第二條命也賠了進去,即兩個孩子的瘸腿奶媽。周錦茹哭暈了兩次,謝家二老則提著拐杖打他,說都是他在外面養的野女人害的,讓她來償命!仔細問過才知道,原來保姆提的那壺水並不是意外,而是被人偷偷調包過。調包的人就是才跳樓自殺的奶媽。他們命所有人去調查奶媽房裡的線索,終於發現一封匿名來信。信紙是藍色,有薫衣草花紋,他曾經收到過無數封寫在這種信紙上的情書。而信上的筆跡 也正好都是他最熟悉的。讀過信的內容,他當時腦中缺血,臉色比死人還難看。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對吳巧菡說的話:“就這麼急不可耐嗎,你知不知道我從來沒放棄過要娶你的念頭?”她一臉茫然,好像比她身後的池水還清白無辜。但他已經徹底厭恨了她。
他強行帶走了謝修臣,從此與吳巧菡完全斷了聯絡,但是每次面對兒子,他都會想起他那個惡毒的母親,因此很少有心情愉悅的時刻。被拋棄、被奪走兒子的第九年,吳巧菡死在了鄉下偏僻的老房裡,死後一周才被家人發現。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莫名地在家裡哭得像個三歲孩子。但他從小錦衣玉食逃避慣了,那一刻,他也放縱自己,沒有讓自己深想。
不管怎麼說,最難過的人始終是周錦茹。此刻,看見她這麼痛苦,謝茂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上前去摟住她的肩:“算了,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這都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周錦茹靠在他的肩上又一次流出眼淚,“都是我不好,沒能早點為你生孩子,都是我的錯......”
謝茂有些動容,又回頭看了看如墜五裡霧中的洛薇:“洛薇小姐,我們都很喜歡你。既然我們這樣有緣,不如我們認你當幹女兒如何?”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洛薇,你願意嗎?”周錦茹含淚說道。
突然被兩個陌生人這麼熱情地認作幹女兒,洛薇有些接受不來。於是,謝茂隱去了吳巧菡設計陷害的部分,把他們失去欣喬的過程告訴了洛薇。洛薇正猶豫不決,他又說: “你看上去和欣琪差不多大,生日是什麼時候呢?”
“是六月......”
她話還沒說完,周錦茹猛地抓住謝茂的衣襟,抽了幾口氣:“不行,謝茂,我......我突然覺得頭好疼......”
“怎麼了,為什麼會頭疼?”謝茂的注意力立即回到妻子身上。
周錦茹臉色慘白,身體揺了兩下,就暈了過去。他伸手接住她軟若無骨的身體,到處叫喚醫生和護士。洛薇趕緊幫他找來醫生,他向她道謝後,就忙著把太太送入病房,再沒出來過。洛薇等了許久,本想先離開,卻臨時接到了家裡的電話。她走到過道窗邊接聽電話,隨後看見謝欣琪匆匆而來。謝欣琪衝她點頭示意,推門進去看母親。醫生摘下聽診器,向她解釋謝太太隻是一時有些貧血,外加情緒緊張沒休息好,所以才會突然暈倒,並無大礙。護士正在給周錦茹打點滴,謝茂雖然在旁邊照料,卻也身體抱恙,像朋友探親一樣,客氣而陌生。周錦茹躺在床上,望著漸漸靠近的年輕女子身影,伸了伸手:“欣喬......欣喬......”
腳如灌了鉛般再也挪不動,謝欣琪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再次聽見“欣喬”二字,她覺得鼻根到眼角一片酸澀,卻隻是紅了眼睛,沒有哭出來。她明明叫欣琪,但從小到大,母親念“欣喬”的次數,遠遠超過“欣琪”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的擁抱,從來沒有得到過和他們對等交流的機會,不管取得再好的學習成績,他們也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總是冷戰、吵架、忙,所能想到的東西除了資產就隻有毛利,導致她在看見同學父母之前,一直以為全天下的父母都是這個模樣。因為沒有父母陪伴,她的童年有大把的時間在家畫畫兒,所以她年紀輕輕就有了幾百幅拿得出手的高水準油畫。小學第一次油畫得獎,她鬥膽告訴父母,他們討論的唯一問題,就是這幅畫值多少錢。沒有鼓勵,什麼都沒有。她有些失望地耷拉著肩,但也沒有覺得太意外。隻有謝修臣摸著她的腦袋說:“真是太好看了,我妹妹以後一定會成為聞名世界的畫家。”
她一直都明白,對她來說,向父母要一個擁抱,比要一輛蘭博基尼奢侈多了。聽見母親還在喃喃念著欣喬的名字,她苦笑了一下,把剛才在樓下買好,連錢都沒找的水果放在床頭櫃上,和父親交流了一下母親的病況,就起身走出病房。洛薇還在走廊上打電話,站的位置都沒怎麼變,不斷對著電話翻白眼:“唉,知道啦知道啦,我會準點吃飯的......我沒熬夜啊,真沒熬夜啊,我聲音正常得很!雄哥,你怎麼就不信我呢?不要再兇我了啦!”
謝欣琪頓時心生疑惑——她進去沒有二十分鍾也有一刻鍾了,洛薇跟誰講電話講這麼久?雄哥,是她男朋友嗎?但很快,她又聽見洛薇頑皮地說:“就叫你哥怎麼啦,你還是帥哥呢!好啦好啦,我不要跟你說了,快讓霞姐接電話。”等了一會兒,洛薇孩子般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要開老爸玩笑啦,明明是他太嚴肅......啊,媽,我受不了啦,怎麼你也想來一輪?”
聽到這裡,謝欣琪呆住了。怎麼,洛薇管自己爸媽叫霞姐、雄哥?孩子可以這樣叫父母嗎?她看見洛薇靠在玻璃窗上,也不管醫院有沒有病毒,一副忍受到極限的無力樣子:“我有吃,我有睡,我會做飯!什麼?不,堅決不吃。我最討厭吃胡蘿卜,哈哈,反正現在我們都不在一個城市,你威脅不了我啦,哈哈......啊啊啊,別掛母後,聽兒臣解釋,都是因為母後的手藝太好了,害我現在吃什麼都不入味兒,不喜歡吃的胡蘿卜,更要母後親自做,才能津津有味地吃啦......我才沒有油嘴滑舌呢,句句屬實,我偷學了你和雄哥的廚藝做飯給我朋友吃,朋友都說滿漢全席也比不過呢......”
原來,洛薇的父母還會做飯?想起自己在家一個人吃上等料理的生活,謝欣琪微微皺了皺眉,告訴自己洛薇這樣的人根本沒什麼值得羨慕的。普通人家的女孩,連家政阿姨都請不起,還要父母親親自下廚,或許還會一家三口擠在小廚房裡瞎忙乎,這樣的生活她可不願意過。可是,再看一眼母親的病房,她的心情卻難以控制地更低落了。而玻璃窗變成了一面鏡子,淺淺映出洛薇的影子。隻是,洛薇笑得如此開心,跟她面無表情的容顏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
十二面鏡事故
在父母的再三要求下,洛薇請假回去探望他們,順便調整自己的心情。
坐上出租車,穿過幾個長長的山洞,車窗上她搖晃的影子被美景覆蓋,陽光直射入車廂,她伸手擋在眼睛上方。宮州的北島是快到令人室息的繁忙,如同小美人魚向女巫用艱辛換來的雙腳,它換來了頂尖的精致夜晚。這是一座被雕刻出來的城市,被文明之神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海邊。甄姫王城佇立在海邊,此刻也被列車遠遠拋在身後,沒過多久,幾座大山就擋住它。眼前的青色大海寬闊炫目,令她不由得閉了眼。貨船在海面平移,拉出一道慢到不可思議的閃亮水紋,呈楔形擴散到兩岸,乍一眼看去,還以為是海水張開青色的衣衫,被風掛上了銀色珠寶。抬頭看看這一站的名字,它叫“西澗”。這一直是洛薇喜歡宮州的原因。哪怕是現代化的北島,也總有一些地方保留著傳統古韻。
出租車穿過大橋,飛速行駛,陽光照得她感到一絲困意,她眯著眼睛,把頭靠在了玻璃窗上。半夢半醒間,額頭也在玻璃磕磕碰碰,撞得她發疼。她往下縮了縮,本想找個舒服的姿勢靠著繼續睡,卻聽見玻璃窗上發出了一聲悶響。她睜開眼一看,發現離自己額頭四五釐米的玻璃窗上多了一個小洞。她迷迷糊糊地看了它兩秒,本來準備繼續入睡,臉頰上遲來的痛感又有些不對勁。她摸了摸疼痛的部位,卻摸到了一手血。終於,她猛地想起什麼,看了一眼窗外,伏在座位上——窗外一輸與出租車平行的黑車裡,有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掏出了槍對著她!
緊接著,剛才的悶響接連響起,無數子彈打穿了車窗,沒過多久,車窗就被打碎,飛濺的玻璃劃破了她的胳膊。她連擦血的時間也沒有,就發現出租車司機已經趴在方向盤上,流了滿腿血。她被嚇得渾身顫抖,不敢動彈一分。
有人想殺她!這種隻會出現在新聞與電影裡的事,怎麼會發生在她身上?
絕對不能出去挨子彈,但她對這一塊的地形也有印象:再往前筆直開幾百米就是山壁,四面無人,都是死路,如果什麼都不做,她不是被圍剿在角落,就是撞死在山壁上。到時候想逃肯定更難。而道路左邊有一片沙灘,白天遊客眾多,如果往那個方向跑,可能還有幸逃脫。她匍匐向前爬,打開左邊車門,抱頭跳出車去,在地上快摔出了腦震蕩。
太陽已被大片雨雲覆蓋。濃雲沾滿灰塵,大海變成泛黑的藏藍,浪花的揺鈴即將喚醒沉睡的海。洛薇跑到沙灘上,沿海奮力衝向一個餐廳。沒過多久,暴風從海平面卷來,帶起更大的浪濤,為大海表面染上一層白霜。忽然間,胸口有異樣的感覺。大腦中嗡嗡聲響起,與回蕩在冰冷海岸的海鷗同時鳴叫。有什麼東西從她的後背穿破前胸。黏稠的液體順著胸口流下來,她聽見了肋骨斷裂的聲音,同時劇痛也把她整個人撕裂。她完全失去重心,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尚有意識的最後一刻,她察覺胸腔已經中彈,想掏出手機打電話報警,卻被人抬起來,扛米袋一樣扔在肩上......
兩周後的夜晚,一場大雨淋湿了宮州,碎島浸泡在無盡滄海之中。夜晚如此幽深,大海如此無垠,再是驍勇的狂風暴雨,也最多模糊了它們的容顏。這是個無月之夜,蘇嘉年站在南島的碼頭上,望著天海交際處的混沌,任自己被雨淋得徹底。
從那一場槍殺事件後,他就徹底失去了洛薇的下落。警方仍在對犯罪分子進行調査中,也在尋找失蹤的洛薇,但到目前為止毫無線索。她沒有再去上班,手機一直關機,家裡沒有人返回的跡象。他動用了所有人脈資源調查她的下落,甚至找到了她父母的住址,但是,他非但沒有打聽到她的任何消息,還聽說了另一個更駭人的消息:她父母的住所發生了煤氣爆炸事件,一整層樓無人存活。至此,他知道她身上有危險的秘密,她很可能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而現在的他不但不能為她報仇,甚至不知道是否該繼續調查下去。因為,她得罪的人來頭不小,如果他繼續調查下去,或許會把自己和家人也卷入不幸。他從未有哪一刻像此刻這樣,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忽然,有陰影將他籠罩,頭頂再無雨水。他抬起頭,發現一把傘撐在他的頭上。打傘的人是一臉無奈的謝欣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