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麥田的詛咒 3921 2024-11-13 11:44:28

「所有人都說我是杜鵑鳥的後代,是鳩佔鵲巢的賊子賊孫,如今還恬不知恥要和靳子言這個受害者湊成一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得有理。


「我是個農民工的女兒,一無所有,一貧如洗。靳家所擁有的物質條件,哪怕隻是一些殘渣剩飯,也是我本該擁有的百倍千倍萬倍。我就是在偷竊,就是在搶


佔,就像一隻嗡嗡亂飛的蚊子,趴在這個龐然大物上吸血。如果我的生母不把我換到靳家,我會被老家重男輕女的奶奶溺死。甚至可以說,我的生命都是靳家給的。


「可我隻想問在座的諸位。我的媽媽固然是個罪無可恕的竊賊,深深傷害了靳子


言的美好人生。但這個逼得她要用這種方式才能讓女兒有一條活路的社會,就沒有一點錯嗎?這個覺得我這個窮人的女兒跟靳子言在一起簡直是玷汙了他美好基因的社會,就沒有一點錯嗎?


「我的媽媽當年也有機會考出農村上大學的。她在當地高中一直是第一名,即便進不了重點大學,隻是考上隨便一所大學,也會改變她的命運。結果高二那年她被我生父騙到野地裡強姦,懷上了我,然後嚷嚷得人盡皆知。


「那個地方的人沒有法治觀念,也沒人想著送我生父進局子,我外祖父母反而責怪我媽媽不檢點。我媽自此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被迫草草嫁給了我生父。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但世界留給她的隻有絕望。


「而在座的各位newmoney,有多少是在趕上那個年代的東風發家起家的呢?成功之後,你們的幸運就被包裝成實力了。先富帶後富?憑什麼。你們說那些被扔在後面的人本來就不配,愚蠢又懶惰,機會就在眼前也抓不住,絕不是因為命運無常又殘酷,絕不是因為他們身上無形的枷鎖太沉重。


「我不該是個人,我該是你們的工具,紅利。但我偏偏想做個人,不好意思。靳家少奶奶是個迷人的title,它代表著唾手可得的財富和地位,它意味著我可以按照爽文邏輯成為雌竟贏家,打臉所有曾經看不起我的人。


「但是我不想要。我想追求做一個人的尊嚴,想要一個真心愛自己、平等對待自己的愛人。


「所以,靳子言,咱們倆從今往後,各走各路吧。自由地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吧。過往恩怨,一刀兩斷。你可以覺得我仍然對你有所虧欠,我偷走了你的十八年,你還救過我的命。但我現在就是這麼光棍,我覺得我已經不欠你什麼,也不打算償還了。未來山長水遠,你.…自己珍重吧。」


靳子言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


我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伸出手,好像要攬住我,


好像要抓緊我。


但我輕輕地推開了他,就從他身邊輕飄飄地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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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姨也變了臉色,嘴唇顫抖,想要說我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我沖她鞠了一躬,


說:「我仍感謝過去二十幾年中您對我的照顧。」


但是僅此而已了。


我下了臺,到更衣室脫下了這身價值八十萬的高定禮服裙,換上了拼多多19.9的t恤衫和39.9的牛仔褲,卸淨了妝容,出門打車直奔機場。


我會在巴黎讀一年語言學校,然後去索邦大學,看看能不能給自己對於人類社會種種的不公和苦難無盡的困惑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我就繼續找。


再找不到,就再換個地方找。


哪怕窮盡我此生。


22.


我研二的時候靳子言來巴黎看過我一次,結果撲了個空。


夏天我在南法摘葡萄,摘一個月的收入,省吃儉用夠花一年。這活是我很努力才從別人手裡搶到的。


我的黝黑粗壯讓從巴黎趕過來的靳子言震驚不已。


但是當時我的男朋友很喜歡,他覺得我怎麼曬也隻是變黑,沒起一臉雀斑,實在是皮膚絕好。我168,125斤,對於某些人來說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但我男朋友覺得我苗條極了,身材火辣,他愛到欲罷不能。


離開靳子言之後我嘗試過各種各樣的關係,短期的,長期的。


我也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亞洲的,歐洲的。


我很快意識到男人就那麼回事。


但是和各種各樣的人交往還是很有趣的,開闊了我的眼界,給我的人生帶來了許許多多不一樣的體驗。


靳子言來了,我耽誤了一些寶貴的工作時間,陪他到不遠處的田壟上去溜達了一下。


他一身衝鋒衣,山地鞋,這是最新的流行趨勢,倒是和這場景非常搭配,他這些年的時尚眼光確實是不錯。


他問我:「這幾年過得好嗎?」


我笑嘻嘻說不錯。


他又問我:「找到答案了嗎?」


我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我找到的是不是答案,不過確實有所收穫。」


他問我:「那你說為什麼人類總是活在痛苦之中,為什麼社會總是不公平,為什麼有的人坐擁一切,有的人卻永遠要在底層掙扎?」


我爬到麥田裡,拔下一根麥穗,舉到靳子言面前:「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靳子言皺眉拿起麥穗:「麥子?」


他從小在農村長大,這東西在他眼裡比我親切。土地、麥田,這在中國人的意象裡都是最樸實最美好最有生命力的東西。


我說:「人類的祖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狩獵採集,過著非常原始的生活。後來一路徵伐,足跡踏遍了各大洲,生活方式由狩獵採集逐漸轉變為了農耕。」


「這不是在進步嗎?」


「某種程度上是的,但不公平的種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埋下的。狩獵採集的人類沒有餘糧,沒有剩餘價值,沒有剝削。生活朝不保夕,並不穩定,但活下來的人類活得相當悠閒,相當不錯。結果進入了農業社會,一部分人就佔有了大量資源,不再從事生產,而其他人類,不管是營養水平還是生活質量,比之採集社會隻降不升。


「有一部分史學家認為,這一切都不是人類主動的選擇,而是在植物的馴化中不知不覺轉變了生活方式,失去了原有的快樂。誘惑亞當和夏娃的不是毒蛇,而是這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充滿了大地香氣的,一棵棵麥子。」


靳子言低頭去看那麥穗,表情卻變了,眉頭慢慢凝住。


「你在農村長大,你沒發現嗎?資本不是異化人類的先驅,小農社會已經在異化人類了。農村有什麼資本?但是你覺得那個小社會裡,人人平等嗎?」


「狩獵採集社會裡,也不會人人平等吧?」


「是的,是的。真正的平等沒有存在過。隻不過那個時代人還更接近於動物,無法產生系統化的階級壓迫。」


「所以你還要繼續找答案?」


「找啊。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不想回去嗎?」


我笑了,沒有回答,他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沉吟了一下,笑了:「你比我瀟灑。」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他最後也沒和Ines在一起,那女孩比他能玩,快活日子沒過夠,才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


他也交了幾個女朋友,都不長久。


可能是生活不順吧,又想起我來了。


孩子受委屈了,永遠想要「媽媽」的安撫。


不過我不會再給他當媽了。


我會有自己的人生。


會有自己真正的孩子。


不過...


「謝謝你。」


「嗯?」


「謝謝你當年把我從池底撈出來,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聲謝謝。你是對的,我不該死,林姨也是對的,隻要人還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我現在很快樂。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又咽了下去,點了點頭,去了。


23.


28歲那年我結婚了,老公是個工程師,比我小一歲,法國人。


次年,產下一女。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五十幾平的小公寓(當然法國公寓算的是居住面積,按照國內開發商的算法這個公寓至少八十平米),房貸三十年,利率0.1。


老公沒什麼大錢,但很顧家,孩子生下來就是他帶,周末我的波蘭婆婆還會幫我照顧她兩天,讓我們夫妻倆過一過二人世界。


我以前聽國內有些什麼「老外都獨立,到了十八歲父母就不管了」的說辭,還真信以為真,出國了才發現,十八歲就沒父母管的就是窮人,國內窮人還有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的呢,難道他們不獨立?歐洲的中產家庭精英家庭一樣愛給孩子鋪


路,孩子成績不好,家長會請導師吃飯、送禮。


以前聽說老外的孩子都自己帶,沒有隔代育兒的問題。


但我老公說他爸爸媽媽給他哥帶了孩子,要是敢不一碗水端平,不幫我們帶女兒,他就跟她急。


以前聽說老外社會講規則,不講人情。


後來我發現義大利人結婚也隨禮,還不是送禮物,就是現金。


你說人這東西有趣不有趣,明明天各一方、語言不通、容貌各異,卻重複著差不多的故事。


有天我們一家要出去度假,我把女兒放在小區大門外,自己一腳擋著不讓門鎖


死,身子伸進裡面去幫老公搬行李,結果行李剛搬出來,就看見女兒被一個東亞男性抱在懷裡。


女兒賣弄著她那點新學的漢語:「媽媽媽媽,他說他是靳叔叔,是你的朋友。他知道你的名字。」


我老公知道靳子言,他見過他的照片,基本知道我們的事情。


聽到這個名字,法國人如臨大敵,非常矜持地邀請靳子言到我們家裡做客。


行李放在車裡,我們回了家,法國人建議我們在門口等他一下,順便敘敘舊,獨自先回了家,再開門時家裡被擦得鋥光瓦亮,法國人也穿戴一新。


我笑了,靳子言也笑了,隻是那笑容有些苦,有些法國人看不懂的含義。


「我不進去了,」他辜負了法國人的一通梳洗,「第一次見孩子,我也沒準備什麼,這紅包你們……你們兩口子收著。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以後回國告訴我,我給你們接風。」


「那怎麼好意思要!」我推拒。


「又不是給你的,給孩子的。」


靳子言把紅包塞在了我女兒衣服口袋,然後仗著長手長腳的優勢,開門就跑,誰也追趕不及。


紅包裡是一張卡紙,卡紙上有個二維碼。


法國人問是什麼,我懷疑是購物券。


法國人鬆了口氣,然後面露鄙視。


什麼大富豪,就這?


我掃了碼,發現是個網址,研究了一下,又查了半天,弄明白了它究竟是什麼東西。


法國人問我數目,我說100。


法國人滿臉問號。


100歐作為紅包不算太少,但是靳子言一個資本家,萬裡迢迢跑到我們家樓下,就為了給我送100歐,這事兒過於離奇。


我說:「是100比特幣。房貸有著落了。」


法國人拿出手機查今日的比特幣指數,查的時候手都有點抖,查完算了半天,算完問我拿前男友這麼大紅包,是不是不太合適。


我說要不咱把它送回去?


法國人誠實的身體將它牢牢攥在了手裡。


女兒叉著小腰:「不是給我的嗎?不是給我的嗎?」


我把比特幣納入了帳戶,然後把卡片給了她:「給你給你。」


看見法國人仍然複雜的表情,我笑了:「不用想那麼多,紅包就是紅包,一點小錢,給孩子的見面禮,


給咱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資金。」


法國人拿眼斜我:「一點小錢?」


他倒是知道我為了生活費年年去南法摘葡萄的往事。


我笑得恣意:「對他來說真的是一點小錢。我也是見過錢的,你以為呢?」


我住過兩億一棟的別墅,穿過八十萬一件的高定。又怎樣呢?好的壞的,都已過去。


也許人生本身毫無意義,但我會一直追尋,不會放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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