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伊便是代言唐儂旗下的產品時,被他無意中看到的。
房門打開的那刻,背對著他,我捂住了眼睛,幾乎全身顫抖。
他以為我在哭。
但他不會知道,我瞬間斂起的眼神,藏著不為人知的惡念。
我控制不住地顫抖,因為這一刻我才是莊家。
我等這一天好久了。
實在太激動了。
所以當嚴序回頭看我,不敢置信道:“翠翠,原來你還沒忘掉他。”
我笑了。
忘?
忘你媽!
誰會忘掉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青梅竹馬的愛人,相依為命的家人……
十三年了,我清楚地記得他的每一個笑,張揚的樣子,囂張的樣子。
記得我們初到這座城市,連最便宜的一間民房都租不起,吃不上飯的時候,楊笑就去獻血,因為獻血屋有牛奶和麵包拿。
我一邊哭一邊喝牛奶,說純牛奶好腥啊,好像在喝你的血。
他拍我的頭,說靠,翠翠你惡不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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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倆拼命找工作,什麼苦都吃,我在飯店做服務員,他去工地搬磚扛水泥,我十八歲,他十九歲。
他曬得跟塊炭似的,笑起來就牙白,還跟我吹牛,說翠翠等哥以後賺大錢了,去商場給你買件貂。
我和楊笑,從小一起長大,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了。
他說永遠都不會丟下我,走天涯海角都帶我一起。
我信了。
可是後來他死了。
沒關係,辰冬還在,他們眉眼多麼相似。
5
我,何菲兒,知名服裝設計師。
人活在世,就像洋蔥一樣,總愛一層層地包裝自己。
但也總有一些人,喜歡扒別人的皮,揭別人的短。
我也曾經被人扒過,扒來扒去,無非就是我原名叫何小翠,曾經在一家大飯店做服務員,因此認識了唐儂的嚴總,入了他的眼。
其實我很期待被人繼續扒下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好像能力有限,扒不出楊笑這個人。
楊笑,以及我們從小長大的那個地方,無人提及,就這麼逐漸在我記憶裏腐爛。
前些年我的工作室出過一個系列服飾。
名叫“原野糜爛”。
圈內稱這是我設計出的最詭譎的作品。
天馬行空的想像,將黑白和濃重色彩運用到極致,破碎的圖案像是寓意著死亡,被人稱細思極恐。
正因如此,原野系列賣得並不好,隻有小部分受眾者。
策劃宣傳時公關部問我創作靈感,我坐在會議室的主座上,對她們道:“我出生在一個很落後的小村莊,這些年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裏我又回到了那個地方,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一直走。
“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躺進草地之中不想再走了,然後我逐漸死去,腐爛,眼睛變成死魚眼,皮膚潰爛,很多蟲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
會議室很安靜,她們睜大眼睛看著我,我繼續道:“但是我覺得好舒服啊,風吹草動,世界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這段話並沒有被採用,因為她們說太暗黑太驚悚了。
我並不介意,在會議室隻剩我一人時,站在了窗邊,遙遙望著這座繁華的城市。
沒人會在意那種破地方。
一個南方城市的小村莊,落後,貧窮,愚昧,不知教化。
上世紀九十年代,這種地方很多,而我恰好出生在這裏。
一個重男輕女的村莊,家裏如果女孩多了,可能剛生下來就會被送人。
附近村鎮隻有一所學校,通常讀不到初中,女孩就會輟學,打幾年工,十七八歲的年齡開始說親,匆匆嫁人。
這是大多數女孩的命運,人人習以為常。
沒人告訴我們生存的意義,教我們抗爭和自我救贖,什麼是教化?教化就是聽父母的話,活著就是為了吃喝拉撒。
落後的地方,也是罪惡容易滋生的地方。
聽上去像是天方夜譚,我不會隱瞞,我出生在這裏,我叔叔是個強姦殺人犯。
他鎖定目標,蹲守流竄,不知犯了多少的案子,最後一次殺人拋屍,終於被員警盯上了。
我七歲時,正是他被抓的那一年。
晚上偷聽父母講話,聽到我的爸爸對媽媽僥倖道:“員警沒證據,那幾天剛好下了大雨,隻要扛住了不招,就不會被槍斃。”
暈黃的燈泡下,他們的臉有些看不清。
他們不在乎真相,不在乎被害的女孩,抱怨著員警,擔心著親人。
而我的叔叔,果真扛住了,他被打得差點死掉,硬是沒有認。
於是殺人罪不成立。
我七歲時他坐了牢。
我十七歲時他表現良好,一再減刑,最後完好無損地出獄了。
嬸嬸帶著堂弟還在等他,一家團聚。
人最開始相信正義,可是經過後來父母的不斷洗腦,我居然也逐漸疑心叔叔是無辜的。
他“鬼迷心竅”犯了錯,但罪不至死,員警想要屈打成招,給他安上殺人的罪名。
我年幼的弟弟呸了一聲:“壞蛋員警!”
我在楊笑家裏玩時,告訴他姐姐楊歡,我叔叔沒有殺人,他是無辜的。
一旁的楊笑像看傻逼一樣看我,罵道:“你有病吧,誰不知道他殺了人,沒被拉去槍斃真是便宜他了。
“何小翠,你也該拉去槍斃,你叔叔是殺人犯,你包庇他。”
那年我十一歲,楊笑十二,我們兩家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但我們倆關係不好,經常吵架。
我去他家玩通常都是去找他姐姐楊歡。
楊歡姐姐比我大了五歲,她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在鎮上的紡織廠打工。
她喜歡穿好看的裙子,會編漂亮的手繩,兩條烏黑整齊的辮子,笑的時候會捂嘴。
我以前時常想不通,楊大爺歲數那麼大,就是個養羊放羊的老頭,整天樂呵呵一臉褶子,怎麼會有楊歡和楊笑這對樣貌端正的女兒和兒子。
我沒有見過他們的媽媽。
楊笑也沒見過。
聽說他們的媽媽很年輕,是人販子從外地拐來的女人。
楊大爺買下了她,生了楊歡,又生了楊笑,後來她就跑了。
當犯罪發生在身邊,耳濡目染至習以為常,人性就會變得麻木,扭曲譬如正義。
化民成俗多麼重要,在村民眼中楊大爺才是受害者,楊笑的媽媽是個狠心無情的女人,拋下他們爺仨就這麼跑了。
這麼個扭曲的地方,是我和楊笑自幼長大的地方。
村裏拐來的女人不止楊笑媽媽一個,但她們都已經認了命,所以時間久了也沒人覺得她們是被拐來的。
過日子嘛,隻要能吃飽,在哪不是過。
女人不就是要嫁人生孩子嗎,嫁到哪兒不是嫁?給誰生不是生?
認了吧,散了吧。
怎麼不能湊合一輩子。
這便是我從小生活的環境,也是楊歡姐姐生活的環境。
曾經,我問過楊笑,會不會如村民所說,恨他的母親。
楊笑告訴我,不恨,但有時會想她。
他從沒有見過她,連張照片都沒有。
這話我原本該問楊歡姐姐的,因為我和楊笑關係一向不好,楊歡姐姐就很溫柔,總告訴他不要欺負我。
比如那次他說該把我拉去槍斃,我哭了。
楊歡姐姐就安慰我,給我擦眼淚,告訴楊笑:“大人的事與小孩無關,翠翠是小孩,你罵她叔叔,別罵她。”
楊笑以前經常罵我的,我也經常跟他吵,但吵完之後,我依舊會往他家跑。
因為我弟弟是家裏的混世魔王,很霸道,我什麼都要讓著他。
家裏的電視永遠放著他喜歡的動畫片,我要是敢搶,指定挨巴掌。
所以我喜歡的動畫片,隻能跑到楊笑家看。
楊歡姐姐在的時候,我可以隨便看,她還拿零食給我吃。
她不在的話,我就要看楊笑的臉色,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攆。
我賴著不走,不理他。
他便擋著電視,氣呼呼道:“何小翠,你臉皮怎麼這麼厚,比水泥還厚,比城牆還厚,還要不要臉了。”
“你讓我看完,看完這集我就走。”我急道。
他哼了一聲,繼續擋電視:“就不讓你看,你誰啊,整天賴在我們家。”
“楊笑,你是我哥,我親哥。”
“少來這套。”
“你讓開啊,快演完了!”
“就不讓。”
他故意擋到動畫片結束,把我氣到哭,已經是常態了。
儘管如此,下次放學我還會往他家跑。
不僅往他家跑,有時候還住在他家,跟楊歡姐姐一起睡。
這種次數不多,因為我爸媽農忙之餘,會去飼料廠幹活,他們回來得很晚,家務活都歸我幹,我還要負責照顧好弟弟。
我是女孩,所以這些活天經地義,都是我該做的。
我在家洗衣服做飯,讓二年級的弟弟幫忙壓水,他不肯。
我和他關係並不好,因為他經常告我的狀,說我讓他幹活。
爸媽每次聽到,都會不高興地罵我。
我忍氣吞聲,像楊笑口中的彈簧,一壓再壓,直到壓不下去,把我弟弟的頭按進了水桶裏。
我惡狠狠道:“喜歡告狀是吧,我淹死你,讓你告!”
他嗆到了水,嚇得哇哇大哭,爸媽回來後,在我盯著他的眼神下,最終什麼也沒敢說。
從此我像根彈簧一樣,在他面前立起來了。
讓他壓水,他就得過來壓水。
我不喜歡我的弟弟,也不喜歡楊笑,但不得不說,同樣是給人家當弟弟,楊笑就合格多了。
楊歡姐姐在紡織廠上班的時候,晚上要是回來得晚,他會騎著自行車去鎮上接她。
吃完飯也會主動刷碗。
他雖然也不喜歡我,但很聽他姐姐的話。
這是我羨慕的姐弟關係。
我十三歲時,鎮上有露天電影放映,那天恰好爸媽在家,我求了他們好久,他們才同意讓我和楊歡姐姐一起去。
傍晚騎著自行車出發,楊歡姐姐帶著我。
走到半道,楊笑讓我下來,坐他的後座。
他說:“何小翠,你想累死我姐啊,趕緊下來。”
楊歡姐姐抿著嘴笑,說:“翠翠一點也不重,她瘦的呢。”
儘管她這樣說,我還是跳下了自行車,坐到了楊笑車上,同時不服氣地對他道:“你別故意帶著我往溝裏栽!”
楊笑哼了一聲,罵我:“你有病啊。”
“你有藥啊?”
“有,治神經病的藥吃不吃?”
“吃,你拿出來。”
“何小翠你真有病……”
“哼,你沒藥就別說我有病。”
6
十三歲那年的夏天,露天電影到底放了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隻記得人特別多,很擠很熱鬧。
楊歡姐姐穿了一條碎花的裙子,買了汽水,還帶我和楊笑吃了卷涼皮。
我真的好高興啊,鎮上是我到達過的最遠的地方了,我第一次吃卷涼皮就是楊歡姐姐從鎮上買回來的。
一開始我不敢下嘴,拿在手裏看,楊笑便嚇唬我,“你可千萬別吃,裏面有屎。”
我真的被他嚇了一跳,楊歡姐姐忍不住打他一下:“楊笑你胡說什麼,惡不噁心。”
我反應過來,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沖他嚷嚷:“有屎我也吃,我就喜歡吃屎!要你管!”
楊笑愣了下,然後沒憋住,撲哧笑了。
楊歡姐姐也笑了,忍不住也打了我一下:“你們倆夠了啊,太噁心了。”
坦白來說,楊笑這人雖然總是看我不順眼,但他真的很講義氣。
我上初一的時候,他初二,同在一個學校。
有次學校門口遇到個輟學的小混混,說要跟我交個朋友,帶我去鎮上玩。
我害怕極了,還是楊笑過來,一把將我拽到身後,說:“她不去,她要跟我回家寫作業。”
我被他拽走的時候,臉還是白的。
楊笑仍舊對我擺臭臉,到了家門口卻道:“以後放學和我一起走。”
我和楊笑的成績都很好,在班裏名列前茅。
但我爸媽說了,最多讓我念完初中。
女孩子識個字就行了,早晚都要嫁人。
他們掙錢多不容易,要全部花在弟弟身上才不算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