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打算不要了,那她永遠不可能成為笑話。」
她喘息,說:「宋若慈,裴郎以為你是神仙淑女,而你卻是個瘋女人!真該讓他來看看你的真面目!」
裴郎,又是裴郎。
前世因他折辱我還不夠,這輩子還要以同樣的名義羞辱我?
我漠然地將匕首往裡壓一寸,頃刻有血滲出來。
九公主頓時不敢再說話,雙股戰戰,恐懼發抖。
門口卻忽然傳出一陣蓋過一陣的喧嘩吵鬧。
不過數息,有轟然的火光躍起,照亮了半邊天空。
祖母猛然站起。
九公主嗬嗬大笑:「宋若慈,你完了。我哥哥與母親見我久不歸,必定來尋我了。宋若慈,我會將你的肉一寸寸割下來,把你的頭顱懸在城門上讓萬人唾罵,我會——」
啪!
祖母一個耳光扇了下去。
這一巴掌用盡了力道,九公主的臉龐頃刻紅腫起來,唇角溢出一絲鮮血。
「你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即將繼承大統,我將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
啪!
又是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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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活動了一下手腕,和善道:「我打的就是你這個汙言穢語不知所謂的東西。」
她招招手,侍女訓練有素地把抹布塞進了九公主口中。
她披頭散發、目眥欲裂、狀若瘋癲,被孔武有力的侍女緊緊按住,動彈不得。
門外的打鬥聲越來越響。
是禁軍和府裡的親兵在纏鬥。
遠遠地,仍能聽見有人瀕死的呼救聲。
府裡的親兵,都是跟著我祖父、伯父、爹爹一路從疆場搏殺過來的。
他們沒有為鎮守家國而死,難道要死在宮變內鬥之中嗎?
他們的命,和我的命,哪裡有高低貴賤之分呢?
我和祖母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心中所想。
我們異口同聲:「開府門!」
23
親兵與護衛都極力勸阻我們。
「滿府上下,都願以性命護主。老夫人,實在不必以身涉險啊!」
「是啊老夫人,我們還可一戰,願為君死!」
一支支火把,映出一張張熟悉堅毅的臉龐。
門外打殺聲震天,隨時都可能有同袍死去。
禁軍上萬人,親兵卻隻有數百人。
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兵家大忌。
祖母最後環視周圍一圈,字字鏗鏘:
「正是因為你們願意以性命護我,我才更不能讓你們為我赴死。
「忠勇侯府,從來身先士卒!」
府門霍然洞開。
門口的打殺聲一滯。
老夫人帶著她的小孫女,穿戰袍、執長劍,立於門庭。
「聽說有人要尋我,我便來了。」
血與火,將她的白發映出橙色,而她朗朗而立,笑容鎮定。
「老身年逾古稀,不值得諸位為我大動幹戈。
禁軍統領何在?帶路吧!」
四下寂靜。
有高頭大馬策來,在近處停下。
那人面容似曾相識,開口便是:「小九呢?」
是了,他是俞妃的弟弟、九公主的舅舅。
門內傳來九公主的尖厲叫聲:「舅舅!」
親兵將她五花大綁,扔出門外。
她動彈不得,隻能大叫:「舅舅,他們欺負我,你要為我做主!」
前世,我去敲登聞鼓為祖父母申冤。
沒等到陛下的內侍,等來的卻是九公主。
她看向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個死人。
「你就是宋若慈?」她的語氣十分嘲諷,「名滿都城的佛前火、裴郎心儀的未婚妻,也不過如此。」
而我仍在卑微請求:「求公主替我陳情,我的祖父絕無謀逆之心,請陛下明鑒。」
九公主笑得輕慢:「以你的身份,還想見陛下?你配嗎?」
她讓人把我拖下去,要我滾回我的破廟。
一路上,我要戴著鐐銬,以罪人的身份,遊街回去。
盡管我並不知道,我何罪之有。
與那時我受的折辱比起來,九公主,你受的算什麼?
然而俞將軍並不這麼想。
他看了九公主一眼,再看向我們時,面目陰沉。
「來人!把她們抓起來!」
四周親兵與護衛拼死反抗,終是抵擋不能。
九公主得意大笑:「宋若慈,我早就告訴你,改天換日之時,便是你的死期!」
她掙脫了攙扶她的人,握著簪子,走到我面前。
冰涼尖銳的簪柄在我臉上遊弋。
她的眼神,猶如毒蛇。
「宋若慈,你究竟是怎麼引得裴郎對你神魂顛倒的?他竟拒絕了我,不願再見我一面。你說,你這張臉若是稀碎醜陋,裴郎還會鐘情於你嗎?」
我笑了笑:「你不會贏的。」
她一愣:「你說什麼?」
大火焚燒了半座城池,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今宵赴死,比從前要暖和很多。
此處甚好。
我重復一遍:「你不會贏的。」
齒間嵌著一枚毒藥,是我今晚最後的依仗。
我說過,哪怕我死,也要死在命運安排之前。
「好好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裝模作樣,那我就讓你看看誰會贏!我要劃爛你的臉,把你曝屍荒野,讓全天下人都看看什麼佛前火,也不過是凡胎俗骨!」
九公主突然被我激怒,掐住我的下巴,高高劃下簪子——
咻!
有箭破空而來。
打碎了那枚簪子。
24
我猝然睜眼望去。
道路盡頭,馬蹄聲起,無數兵馬湧來。
最前方,顧九淵單騎迎陣。
火焰紅光照在他身上,卻照不亮他冰冷的殺意。
我看見他搭弓,我看見他拉弦。
我看見那貫穿九公主頭顱的飛矢,箭尾白羽猶自顫動。
一簇血飛濺到我的臉頰,九公主的屍身沉重地倒在了我的腳下。
打殺聲又起。
將軍如入無人之境,玄靴踏血而來。
顧九淵伸手,抱起了我。
「我來遲了。」他啞聲說。
一瞬間,我分不清前世今生。
前世也曾有人將我憐惜地抱在懷裡,道一聲來遲。
而今生,這個人將我死死扣在懷裡,聲音翻湧著後怕:
「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御花園裡,他曾做個聽壁腳的小人。
他聽到心愛的姑娘句句泣血,說她大夢一場,眾叛親離,醒後方覺空。
侯府深夜的長廊裡,他將絕望的姑娘抱在懷裡,聽她顫抖發問,問祖父母安危。
他一度疑惑不解,這姑娘出身尊貴、一生順遂,何來那麼多的悲苦?
直至數天前的夜晚,他因那姑娘的夢話,終於決定主動出擊。
他獲得鐵證,發覺四皇子的謀逆之心。
他按兵不動,實則退居幕後,要演一場戲,坐實其罪名。
那日回宮已是月上中天。
卻收到了蘭汀姑姑轉交的一封信。
「本該過幾天再給你的,但我想做個違約之人。」
那信字句溫柔誠懇,仿佛可見那姑娘的溫和笑語,卻讓他越發困惑。
她說他先幫了她。
可在他腦海裡,那日佛堂大雪,是他們初見。
他懷著疑慮夜不能寐,恍惚淺淺睡去。
夢中他仍是棲霞宮孤苦無依的五皇子,卻行動不能,隻作看客。
他透過自己的眼睛,看著都城裡興亡起伏的樁樁件件,竟與那姑娘所說的「大夢一場」,處處重合。
他看見她連日高燒,仍要為祖母尋醫問藥。
看見她被未婚夫婿避之不及,看見她頹然雨中,憔悴不堪。
又看見她破廟之中擦拭佛像,從高處跌落——
他想伸手去扶,卻動彈不得。
他看見她帷幕後彈琴,雙手鮮血淋漓。
他心痛不已,幾欲長嘯,他四處著力,想要撞開這無形的壁壘,去抱一抱自己心愛的姑娘。
可他隻是個看客。
身在夢中,毫無章法。
直到最後一日,他看見裴府張燈結彩,要迎娶九公主。
夫妻二人拜過天地,便謀劃著要取那姑娘的性命。
三媒六聘不算禮,他們的新婚夜,要以無辜之人的鮮血作賀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與狂亂,他一遍遍拷問上天為何如此待他的姑娘。
那姑娘是個極好極好的姑娘,她該遇到極好極好的人,過極好極好的一生。
為何這般待她!
他是白虹貫日的英豪,他快要撕心裂肺。
他終於主宰了夢境。
他取一匹快馬,連敲數道城門,急急要向城郊破廟趕去。
初雪夜,天大寒。
他要救他的姑娘。
他隻恨自己沒能生出雙翼。
「可是後來……」少年將軍忍痛低眉,竟是說不下去了。
我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
後來的事,我都知道。
城郊的破廟裡,我七竅流血,伏在蒲團上,對早已蒙塵的觀音像流淚。
觀音不語,悲憫看我。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挾著滿身的寒氣,向我走來。
我雙目已然不能視物,徒勞望著他的方向,啞聲哀求:
「不管你是誰,求你替我收屍。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他顫抖著將我抱在懷裡,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天大寒。
顧九淵趕來救我的第一面,就已經與我情深義重。
而後春秋歷遍,佛堂大雪,我見顧九淵的第一面,他便是我的恩人。
前世今生,有菩薩低眉,忍看紅塵。
而我與顧九淵的因緣,如魚銜尾,陰陽相生。
一念生菩提。
25
後來史書工筆,寥寥幾筆,給這場禍事定了性。
四皇子九津不忠不孝,伙同母家謀逆,率禁軍圍城,意圖逼宮。
幸而五皇子九淵自西北請回忠勇侯舊部,神兵天降,拱衛皇都。
此一戰,顧九淵得封太子。
俞妃與四皇子皆被處死,俞氏滿門處斬。
後來又查出,裴家與死在戰亂中的九公主過從甚密,亦有謀逆之心。
念其有意無行,陛下開恩,滿門流放。
裴殊流放的路,要經過忠勇侯府。
那天,我與祖父母正在飲茶賞花。
門外傳來悽厲的一聲叫喊。
他說:「若慈,無論你信不信,我當真心悅於你。」
侍女說,裴家二郎當即就被杖罰數十下,無聲無息地被拖走了。
我沒有吭聲,隻是轉著腕上的菩提珠。
那是顧九淵送我的十六歲生辰禮。
他公務繁忙,仍要親手雕琢。
菩提過處,明臺清凈。
他說:「若慈,此生有我在,你坐佛堂,再不必有憂愁。」
今年我十六歲,未曾死在大雪天。
祖父母也都在我身邊。
內侍帶來太後娘娘的旨意。
說忠勇侯府的宋姑娘,於事變之中慷慨大義,情願赴死,也要守住天家正統。至忠至孝,堪為太子良配,是以,賜婚太子。
這是太後送我的十六歲生辰禮。
內侍身後,有人撥柳問花,行至我身前,珍而重之地,握住了我的手。
一雙漆黑的眼眸,凝住一重又一重勘不破的輪回。
世間因果千百種,良緣一線相牽。
我們於風雪中絕望,卻也在風雪中得到拯救。
風雪散盡,日暖花長。
觀音低眉,不問紅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