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的視線漸漸渙散,卻固執地不肯閉眼。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反復告訴她:「我會的,我一定會。」
初夏,小荷露尖角。
棲霞宮曾經迎來一位女將軍。
她擁有過遼闊的邊疆,擁有過鋒利的刀槍。
她是馬背上自由馳騁的女兒,卻久困於後宮爭鬥。
她失去了所有所有,最後隻留下了一個倔強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十七,肩膀如同新生的青竹。
可他為母親合上雙眼的時候,沉鬱得像淬煉過千百遍的長刀。
他一滴淚也不曾掉下。
我替他哭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他將我抱在了懷裡,低聲說:「不要哭。」
那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卻像是早已發生過千百遍。
而我始終也沒看清,他壓抑的呼吸下,藏著多大的痛苦。
11
林妃死後,顧九淵越發鉆研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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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祖父都讓我勸勸他。
望著他熬得通紅的眼睛,我隻能說:「你要保重身體。」
他隻是笑笑,反而勸我天漸冷,記得加衣。
就這樣,從夏走到秋,他以搏命的姿態在學、在練。
唯有見我的時候,假寐片刻。
顧九淵是累得狠了。
裝睡,卻真的睡了過去。
我坐在他身邊為他打著扇子,心下一片酸澀。
他在夢中,睡顏都不安穩。
雙手攥得死死的,像是在和誰較勁。
我輕輕去拉他的手,他一瞬間驚醒,眉目狠戾,反手將我摔在地上。
他拳風如電,待到看清是我,硬生生移位,砸碎磚石。
他滿手都是血,卻毫不在意,隻是慌忙來看我。
「宋姑娘,抱歉。」
我給他上藥,嘆氣:「你憂心太過了,我怕你把自己逼瘋。」
他垂睫:「有你在一日,我便不會瘋,也不敢瘋。」
我怔住。
他輕聲說:「你遇到我時,我的意氣全然消磨殆盡。你曾問我,倘若我母親去後,我該如何自處。那時我想,大不了也同她一起去。」
我立刻說:「不可以!」
他看著我笑了,說:「你救了我。」
深宮中長久困居的少年,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磨光了所有的銳氣。
看不見盡頭的苦楚與欺凌之下,支撐他活下去的,隻是病榻上的母親。
母親病重得快死了,他跪在大雪之中求醫。
他聽見佛堂裡傳來的經文聲音,也聞見一縷檀香。
他絕望地想:【菩薩,倘若你看得見,我願以命易命。】
他沒有等來菩薩。
卻等來了一個姑娘。
那雙眼睛中閃爍著由衷的信任與愛護。
為他鋪路,為他謀劃。
他不知情何所起,卻因這份真心,重新燃起希望。
初雪日,天大寒。
冷宮中的五皇子,重獲新生。
長日盡處,四方漫霞。
顧九淵站在天光霞色之中,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一個我。
他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隻有鏗鏘一句:
「宋姑娘,為了你,我也該去闖遍刀山火海。」
12
金桂飄香。
太後的壽辰快到了。
各種奇珍異寶送上來,太後唯獨對我的禮物愛不釋手。
那是鎮國寺藏書閣的一冊古籍。
裡面寫佛偈,也寫天象。
最重要的一句話並非經文,而是一句斷言。
【白虹貫日,英豪出世。】
若隻有這個,倒也沒什麼。
二月十九,觀世音菩薩誕辰之時,我替太後求到了一支上上簽。
這支簽和古籍一起,成了太後六十大壽的賀禮。
簽文是這樣寫的:
【東方雲上正嬋娟,頃刻雲遮月半邊。莫道圓時還又缺,須教缺處復重圓。】
太後沉思良久,說:「月缺得圓,倒像是要把什麼人救上來似的。」
蘭汀姑姑想了想,說:「宮中諸位皇子皆有母妃照拂,都不是月缺之象。若論月缺得圓,倒像是棲霞宮那位。」
太後點了點頭:「那孩子的母親……是林大將軍的二姑娘吧?從前也是做過將軍的。」
蘭汀姑姑答:「細細想來,那一位恭敬謙卑,蟄居冷宮,從沒有吐露半分怨言。那日他替母妃求醫,竟問我能否以命換命,倒是十分孝順良善。」
太後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
「不知是不是我老了,越發希望兒孫和睦。那孩子著實可憐,母親也去了,無依無靠的。」
蘭汀姑姑順勢說:「五皇子如今能依靠的,隻有您了。」
近日陛下身體不佳,可太子之位懸而未決。
前朝後宮之中,波詭雲譎。
嬪妃皇子便有了連番試探,借著太後壽辰的名義,來求太後的一臂之力。
可太後從來不做錦上添花的事情。
她隻喜歡雪中送炭。
一家獨大。
13
佛堂裡,除了我,還多了一個顧九淵。
我仍舊誦讀《妙法蓮華經》。
太後卻拿著官員名錄,逐個講給顧九淵聽。
顧九淵恭敬謙卑,聽訓之餘,為太後侍奉湯藥,做一個真正的孝子賢孫。
壽辰那天,太後領著顧九淵坐上了尊位。
滿座嘩然。
可陛下也默許了。
我看著顧九淵待人接物極為妥帖。
又看著他舞劍賀壽行雲流水。
少年長得極好,舞劍姿態如踏歌而行,一舉一動又帶著天成的英氣。
我早就知道的,他是一把藏鞘已久的長劍。
一朝得見天日,必然龍嘯震天。
太後看他的眼神甚是滿意。
陛下甚至當庭要他對策。
文韜武略,倚馬千言。
顧九淵對答如流,引得陛下連連點頭。
無論是名門貴女,還是世家子弟,目光都為他聚焦。
我甚至能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這就是五皇子?怎麼從前沒見過?」
「容貌也太出色了些,可以想見林妃娘娘生前姿容。」
「噓,別讓九公主聽見了,他們的母親是死對頭。」
九公主穿一身鵝黃,坐在右側,面色不愉。
眉眼之間的驕嬌之氣,與前世沒有任何分別。
這是我今生第一次見她。
我入宮為太後誦念佛經後,她幾次約我賞花喝茶。
都被我婉拒了。
她前世給我造成的痛苦太深,我怕我一見到她,就會被仇恨吞沒。
縱然做了充足準備,今天見到她,我依然感覺呼吸不暢。
趁著四下無人注意我,我悄悄出去透氣。
轉到花園處,遇上了裴殊。
仍舊是一身月白,從容俊秀。
一見他,我就想躲。
可他卻喊住了我:
「若慈,我有話對你說。」
14
碧水邊,花開甚艷。
少年的臉色卻有些蒼白。
「你我自小便是青梅竹馬,我便將你對我的好視為理所應當,從未想過原本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這是我的最大錯處,對嗎?」
前世今生,我終於聽到了裴殊的真心話。
重生之前,因為他,我歷經羞辱與折磨。
九公主一道旨意貶我入破廟。
我便要在數九寒冬裡,汲冰水,擦拭佛像。
那時我滿手都是凍瘡,潰爛流膿,再不是從前素手彈琴冠絕都城的侯府千金。
九公主仍舊不肯放過我,在我生日那天,來到破廟。
垂下一道帷幕,要我給貴人彈佛音。
那琴是特制的。
每一道弦,都割著我的手指。
琴音到了最後,我已鮮血淋漓。
風吹起帷幕一角,我看得分明。
聽我彈琴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裴殊。
裴郎。
你我從小青梅竹馬,學琴在一處,識字也在一處。
你不會聽不出那是我的琴聲,也不會聽不見我忍痛的嗚咽,更不會不記得那天是我的十六歲生辰。
然而在九公主問你琴音如何時,你隻是評價:「不及公主半分。」
你把我變成了世上最可笑的姑娘。
而如今我終於知道了你心中所想,原來,我對你的好,成了你可以隨意厭棄我的理由。
我想笑,卻不知怎麼,眼眶濕潤。
而裴殊並沒有發覺。
他說:「若慈,你我青梅竹馬,應是良配。我現在知道錯了,我會改的,若慈,我——」
我隻說:「你我隻是少時玩伴,不必為我改什麼。裴郎君,請回吧。」
他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要來拉我的手:「你說什麼?」
拉扯之際,我腕上玉鐲跌碎。
他愣住。
我蹲下撿起來,輕聲說:「這是十四歲那年,你送我的生辰禮。」
裴殊訥訥:「若慈,我不是故意的。」
我將碎玉攏在手心,笑了笑:「玉鐲既碎,緣分已盡。裴郎君,請不要再糾纏我了。」
他又驚又怒,伸手拉我:「一個碎了,我可以再送你十個、百個。宋若慈,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15
他問得真心,我也真心講給他聽。
我隱去前世今生,隻說從前我做過大夢一場。
夢裡我祖父被人誣陷,祖母大病不起。
都城無人敢為我家治病,我隻好去求未婚夫婿。
而他告訴我:「若慈,今時不同往日,我不能與你家再有瓜葛。」
等到公主對他一見傾心,他便迫不及待與我取消婚約。
後來破廟彈琴,我鮮血淋漓。
又後來御狀告不成,我遊街而歸。
再後來我慘死破廟,裴府上下卻張燈結彩。
裴家二郎要娶公主。
我的性命,就是他給她的聘禮。
裴殊愣住,終於辯駁:「那隻是你的夢!」
我笑了:「可九公主對你,的確一見傾心了,不是嗎?」
街頭巷尾傳的謠言,說白石河邊,九公主跌下遊船。
是裴家好兒郎鳧水救了她。
此後宮中常有車馬出入裴府。
九公主名義上是尋裴家姑娘賞花,其實賞的另有其人。
「裴家郎君,你想要娥皇女英在側,可我不願入你的棋局。」
裴殊臉色煞白,拉著我試圖解釋:「不是這樣的,若慈——」
方才鐲子跌碎時,劃傷了我的手腕。
裴殊拽到了我的痛處,讓我痛得快掉淚。
「你放開。」
身後轉出一道頎長的身影,一把將他搡在地上。
顧九淵將我護在身後,居高臨下,語氣冷漠:「宋姑娘讓你滾開,你聽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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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殊失魂落魄地走遠了。
我倉皇拭淚,自嘲:「我是不是挺可笑的?」
卻聽見他說:「宋姑娘待人從來一片真心,很好,很勇敢,是他不配。」
手腕被他拉過去。
那傷處,裴殊沒看見,卻被他看得清楚。
顧九淵拿帕子細心擦拭,又溫柔地包裹好。
然後他掰開我的手心,把碎玉都扔到了地上。
「玉碎了,不要了。」
一隻羊脂玉的鐲子,落入我的掌心。
「換新的,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