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氏!我倒問你,這穢亂宮廷的罪名,你擔不擔當得起?」
聽完這番話,我猶如五雷轟頂,遍體生寒。原來我與小遇之間的親厚,在旁人眼裡竟是如此汙濁腌臜……
「帝後大婚近兩載,卻一直未行夫妻之禮。皇後終日鬱鬱,惴惴難安。朝臣惶恐,卻也不敢揣摩聖意。
謝氏,你可知帝後不合,於皇氏無益,於朝堂無益,於家國更是無益?」
「所以不管實情如何,謝氏!於公於私,我都再容不下你!」
我心如死灰,面如黃土。太皇太後給了我一瓶藥和一壺酒,看著我喝下去。
臨走時隻留下了一句:「哀家不希望,皇帝知道我來過。」我心裡覺得可笑,知道又如何?您是他的親奶奶,正因如此,您才能如此有恃無恐大搖大擺地讓我去死,不是嗎?
我躺在地上,看著頭頂的承慶宮匾額,突然覺得我這一生太短暫,太悽涼。我本是玉門關外無拘無束的風、自由自在的鷹,卻被一段荒唐的姻緣困在皇城一生。沒有人針對我,沒有人陷害我,深宮裡的那些陰謀詭計我也通通都沒機會見識過,我從開始的謹小慎微,到後來的安分守己,沒有逾矩沒有僭越,也得到了很多的愛,可為何最後還是落得如此結局?
我很難過,可我卻哭不出來,我要死了,可卻不想死在這裡。我吐著血爬起來,漫無目的不知道要去哪裡。
最後我竟然像遊魂一樣回到了東宮,如老馬識途,如落葉歸根,可這裡不是我的途,不是我的根,隻是玉門關太遠,隻是我習慣了這裡。我在東宮裡轉了一圈,來到了湖心亭,小遇的藏寶洞。裡面陳設如常,和多年前沒什麼兩樣,隻是多了一些東西。入洞就能看見巖洞裡靠著一根長矛,邊上掛著一張硬弓。桌上多了一個木盒,上面落滿了灰塵,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裡了。
我打開盒子,裡面有一顆石子、一把戒尺、一根藍黑色的羽毛,我把我的絕筆信放進去,很短隻有一句話:「若逢春風細雨,便是我來看你。」
我要死了,我想起我十五歲及笄的時候,所有的哥哥都看我,圍著我說吉祥語。大哥說,風兒多福多壽。二哥說,風兒喜樂平安。三哥說,風兒一生順遂。四哥說,風兒自在無憂。五哥說,風兒長命百歲。
可是到頭來,最後我就死在了這裡,死在了小遇的藏寶洞裡。
我有一個願望,在那個願望裡我化成一陣風,變成一隻鷹又回到了玉門關,翱翔在一望無際的天地裡。在那個願望裡,所有人都有一個好的結局。
完。
番外篇: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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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照顧我、撫養我長大的謝娘娘死了,我很難過地哭了好幾日。謝娘娘雖然不是我的娘親,但在我的心裡,她與我的親生娘親沒有什麼兩樣。是她教我吃飯寫字,是她為我縫制新衣。我跌倒的時候、害怕的時候,是她把我抱在懷裡。
哥哥也很難過,可是哥哥沒有哭。是他第一個發現謝娘娘的,他發現謝娘娘的時候是在一個山洞裡,現在這個山洞哥哥不讓任何人進去。
是他把謝娘娘抱出來的,他不許任何人靠近。我悄悄跟著他,看到他把謝娘娘抱進了皇奶奶的宮殿裡,並且趕走了所有人。
他跪在地上問皇奶奶:「奶奶,為什麼?為什麼您一定得要了她的命!您知不知道,小風她是我的半條命!半條命啊!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如今就連小風也沒了,我就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您知道嗎?!」哥哥好像哭了,哭得比我還難過。我不懂,他平時對謝娘娘都不茍言笑的,為什麼如今謝娘娘死了他能比我還難過。
「混賬!她不過是你父親名義上的良娣,如何能與你父親母親相提並論?哀家還活著,你還有一個血肉至親的弟弟,還有明媒正娶的皇後,如何就沒有家了?」
哥哥隻是搖頭痛哭:「您沒有替我挨過罰,您沒有陪我騎過馬,您也沒有教過我射箭,您也沒有陪著我長大,您更沒有在深夜等過我回家!小風她不隻是父親的良娣!她同我一起長大,是我的青梅竹馬!是她陪著我哭,陪著我笑,陪著我走夜路!她是我的月亮啊!沒有了月亮,今後這無盡的夜路我要怎麼走啊!怎麼走啊!」
「沒有了月亮我要怎麼走啊……」
我抬頭望了望天,奇怪月亮明明就在天上啊。哥哥為什麼說月亮沒有了呢?
哥哥的話讓奶奶很生氣,奶奶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真應該去聽聽外面的人怎麼說你!他們罵你寡廉鮮恥!罵你狗彘不如!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庶母!天道倫理你還要不要?!皇室的臉面你還要不要?!哀家恨不得……恨不得活剮了你!」
「那是我的錯!和小風有什麼關系!是我寡廉鮮恥!是我豬彘不如!可我的小風,她是清清白白的呀!是我起了不該有的貪念……妄想水裡的月亮,是我一廂情願想拘住春天的風,該死的人是我!是我啊!」
哥哥的話讓我的眼淚都忘了往下掉,月亮怎麼會在水裡?風又怎麼被拘住?這時有風吹過,我伸出手想抓來試試可是什麼也抓不到。
「你是該死!」奶奶的話毫不留情,「可哀家能讓你死嗎?哀家還指望你管好這李氏的江山,還天下一個盛世!如今你在幹什麼?!為了一個女人,在這裡哭天喊地!這天下是用我兒的命換來的,是用你母親的命換來的!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李氏的案桌上!」
「哀家絕對不能讓李家的歷史上出一個敗壞綱常的東西。她不過是個太妃,沒有資格出現在史書上,哀家也不會讓她出現在史書上。可是你不同,你是皇帝,你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死死地盯著呢!但凡有個言行相背都能被吐沫星子淹死,何況這天大的醜聞?」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不該把她留在宮裡。我早該聽母親的話,放她出宮去……」
奶奶嘆了一口氣,好像沒有那麼生氣了:「哀家給過她選擇的。是她自己……非要留在宮裡。」
哥哥好像一下子愣住了:「怎麼可能!她明明……她明明那麼想念玉門關……她明明那麼想回家……」
「家?玉門關外哪裡還有她的家?她在宮裡生活了快十年,十年啊……難道宮裡就不是她的家?縱使玉門關還有人等著她,她也沒有勇氣再回去了。皇帝都換了一茬了,世事早已物是人非了。」
「謝氏一門忠肝義膽,他們家的女兒更是倔強不屈。她說她的哥哥們據守玉門關半步不退,是因為玉門關內有他們的家和家人,而現在皇宮是她的家,你和望兒就是她的家人,所以現在她亦不會退。她沒有辦法丟下你們獨自回到玉門關去。她說,就算她要離開,也要堂堂正正地離開,而不是蠅營狗茍像見不得光的蟑螂一樣被迫離開。」奶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到底她也是謝家的女兒,她有她自己的風骨。她這是死在了自己的戰場上,為了守護自己的玉門關……說到底都是先皇的多疑造下的孽障啊……」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寧願死也不願回到她心心念念的玉門關?這怎麼可能?」哥哥像瘋了一樣一直重復這幾句話。
「時間是很可怕的東西,它能讓匪夷所思的事情變得理所當然,也能讓理所當然的事變得匪夷所思。她這十年如折了翅的鷹困在深宮裡,又怎麼可能一朝放飛,就海闊天空了呢?羈鳥戀舊林,可若在籠子裡生活得久了,最後也終究會變得葉公好龍罷了。」
「她是個可憐的孩子,是我和先帝對不起她,是你和你父親對不起她。若有來世,記得去她面前替我們磕頭謝罪吧。」
後來的事,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哥哥哭了好久好久,我也哭了好久好久。我知道,謝娘娘去世,最難過的就是哥哥了。可是哥哥隻在皇奶奶那裡哭了一場,他不敢哭,他怕那些士大夫。他說那些士大夫如果知道了他在哭,就會詆毀謝娘娘,他不能再害謝娘娘了。
我的哥哥叫李遇,他說從前的李遇是尉遲氏的尉,以後也會是玉門關的玉。
「奧,我叫李望,我的爺爺是皇帝,我的哥哥是皇帝。哥哥說,我將來也要做皇帝。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小孩對著宮墻上的影子自言自語。
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來:「我姓謝,來自玉門關。我來收一位故人的屍骨。」
(番外完)
番外篇:春風不度玉門關
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教導我們,這世上會有比自身生死更重要的東西。譬如腳下的土地、律法的尊嚴,自身的職責,家族的榮譽,譬如軍人的忠誠,黎民的安康,國家的穩定,腰間的傲骨。
你們有朝一日,或許也會遇見那些需要用生命來捍衛的東西,到那時我希望你們也能做出不辱謝家不辱自己的決定。
所以我並非一定要死,但我非死不可。
因為清白隻能來用鮮血來證明。我當然可以一把燒了承慶宮,改頭換面離開深宮。但是流言已生,我若蹊蹺失蹤不管皇室願不願意,我都必將會在史書上留下疑筆,這件事會不斷的被世人津津樂道,沒有正史也會有野史。
他們會有無限遐想,會不斷編排我和小遇的故事。小遇會在被後世提起的時候立馬讓人聯想到他的庶母。他在後世的眼裡會是一個父死子繼,罔顧倫常的荒唐皇帝,即使他並沒有。
我們小遇是冰壺秋月一樣的人。他的母親也曾為國而戰,他的父親亦是為國捐軀,他怎麼可以在父親為國戰死之後,轉眼去納自己的庶母?
他沒有,就是沒有。
既然他沒有,我就不能給世人留一點點遐想的空間,我不光要死我還必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去死。我隻有光明正大的死了,才能證明小遇的清白,才能證明我自己的清白。
說來也很奇怪,好像這世間的清白從來隻有這樣才可以證明。
我就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告訴世人,我的小遇他清清白白的。他不荒唐,他懂倫常。殿下和娘娘給他留下的盛世他有好好地在打理,並非一味站在父輩的肩膀上耽於聲色。我希望後世看到他的時候,想到的是他的政績他的能力,而非他與庶母那點耐人尋味。
我為此而死,我認。
我是謝家的人,謝家就沒有茍且的人。
小遇和哥哥們都承載著父輩的勛章,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天下子民。我不過是做了同樣的事。
說到底我的死,怨不了任何人。怨小遇與我親厚嗎?可我是他最後的依仗了。怨太皇太後賜我毒藥嗎?可她也沒做錯什麼,也給過我選擇了。還是怨先皇把我指給了東宮?可在世人看來這確實算是一段好姻緣,太子與太子妃也已經全心全意地善待我了。
我生來矜貴,一身榮華,長於盛世,亡於盛世,所有人都愛我,這已經十分幸運。所以即使走到今天這個結局,我也不怨任何人。
……
怨隻怨,春風不度玉門關。
……
隻是最後到底是誰在唱:「夜半幽夢忽還鄉……」
夜半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
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