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內侍尖利的聲音響徹大殿:「皇上駕崩了——」撲通跪下。
站在一旁年幼的蕭翎怔怔的,上前兩步拽著我的衣袖,怯怯地喊了我一聲:「老師。」
我拭去眼角的淚,牽起蕭翎,極溫柔地對他笑了笑:「陛下別怕,臣在。」
後來,便是蕭翎第一次上朝。在此之前,我已囑咐過他許多遍,可高臺之上,尚且年幼的他還是露了怯意。
那自然就會有蠢蠢欲動的人做出頭鳥,站出來道:「幼主不堪重任。」
我素來清雅端正,可那日,在蕭翎慌張的眼神中,我回頭驟然拔出侍衛的刀,一刀砍掉了那人的頭顱。
血濺了我一臉,那人還沒來得及叫出來,頭顱便咕嚕咕嚕地滾了下去。
我舉著刀,微微地笑了笑,直視著先皇後的父親,崔老將軍崔成巖的眼睛,緩聲開口:「先帝臨終託孤於我,幼主由我謝照來看拂,誰若對著皇位有覬覦之心,便猶如此人,死無全屍。」
言罷,我丟刀跪了下去,俯身長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接著是祝藺,而後是薛直,崔成巖瞪了我許久後,還是跪了下來。
大臣們跪成一片,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堂之中靜了靜,然後蕭翎稚嫩的,還在發著顫的聲音響起。
「眾愛卿平身。」
醒來時天光乍明。
蕭翎伏在我榻邊,不知看了我多久,他身上朝服還未換,應是剛下早朝便來了此處。
見我醒了,他極溫柔地笑了下,道:「餓了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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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端起一旁的蓮藕排骨湯,喂到我唇邊:「你身子骨寒涼,我讓小廚房給你熬的蓮藕排骨湯,先墊墊肚子。」
蕭翎抬手摸了摸我臉,還是笑得一臉溫柔,說出的話卻咬字極重:「老師,今生你都別再想離開我身邊。」
6
我被蕭翎軟禁在了深宮。
他每日下了早朝便來尋我,在我身旁批閱奏折,晚間就寢時,便合衣躺在我的身邊。
有時批閱奏折遇到難題,他也會同以前一樣,溫聲問我的意見,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黃金鐐銬扣著我的左手,任憑我如何威逼利誘,蕭翎都不肯給我解開。
那日下了早朝,蕭翎剛到殿內,正要與我說些什麼,便有內侍進來通報。
「陛下,薛小世子求見。」
「不見。」蕭翎眉毛都沒抬,冷冷道。
殿外靜了片刻,忽然傳來了薛漾叫喊聲。
「表哥!陛下!你為什麼不見我?你是心虛嗎?你也覺得自己愧對老師?」
蕭翎面若寒冰,眼中慢慢浮上森然之意,似是動了殺心,甩袖轉身就要出去。
我遲疑了下,拽上了他的衣角。
蕭翎回頭凝視著我,我避開他的眼神,慢慢開口:「至明與你一同長大,你也知道,他生性天真,至純至善,如今他隻是對我關心則亂,你已毀了他的前程,就別再傷他了。」
蕭翎混無情緒的眼注視著我半晌,倏爾笑了:「你多慮了,老師,我與薛漾,情同手足。」
「手足」一詞,他咬字極重,頗帶些纏綿悱惻的意味,繼而又陰惻惻道:「隻是,若他知道老師你在我這裡,那可就不能放他離開了。」
我垂眸,沉默不語地安靜下來,我知道,他是在威脅我。
蕭翎宣了薛漾進殿,那麼多偏殿,他獨獨選中了我所在的這個。
因有屏風擋著,人影模糊,我隻能聽見他們的爭執之聲。
薛漾似乎很是激動,聲音都染上哭腔:「表哥,老師根本就沒到嶺南,老師半途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蕭翎凝視著他,竟然笑了一聲:「死了便死了,謝照一介罪人,死有餘辜罷了。」
「老師哪裡有罪?」薛漾嘶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壓根沒舞弊,老師也根本沒透題,那紙是旁人嫁禍的你看不出來嗎?崔成巖早就想扳倒老師了,難道連你也不相信老師,覺得老師獨攬大權,有篡位之心?」
靜默了會,蕭翎忽然掀案而起,冷冷開口:「薛至明,你跟朕能耐什麼?你若是有本事,便去給謝照平反,一個如今連科考都參加不了的廢人,有什麼資格質問朕?」
薛漾應是氣瘋了,赤紅著眼攥上了蕭翎的衣領。
蕭翎直接一腳將他踹開,譏諷道:「謝照最是疼你,可你如今呢?廢人一個罷了,若不是家中有爵位,你以為你如今還能進出皇宮嗎?」
薛漾撞在墻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閉了閉眼,心臟傳來細細密密的痛。
蕭翎薛漾,從小一同長大,本是情同手足。
我尚記得他們幼時,曾有一次溜出宮去玩耍迷了路。
我找到他們時,兩個人坐在路邊牽著手哭。
見到我,蕭翎鬧著要我抱,我便下了轎,背著蕭翎,牽著薛漾,一步一步往宮內走。
那時蕭翎附在我的耳邊,小聲地對我說:「孤好喜歡老師,也好喜歡薛漾,孤可不可以和你們永遠在一起?」
我閉上眼,有淚緩緩滑落。
永遠在一起,是如何落得如今這個反目成仇的結局?
7
薛漾一瘸一拐地走了,幼時愛哭的少年終究是長大了。
他走時一言不發,背挺得很直。
就像春闈事發那日,他身上被搜出寫著試題答案的宣紙時,他跪在地上,身形亦挺拔如松,望著他的表哥蕭翎,眼中還有光。
直到蕭翎定了我們的罪,他尚還一臉的不可置信。
他以為蕭翎是一直站在我們這邊的,隻是帝王心術,他又怎麼會懂呢?
這麼多年,我大權獨握,朝中不少人皆是我的門生,我又與尚書郎祝凜和成國公交好,蕭翎如何能不忌憚。
更何況這次定罪,扳到了我,收回了成國公手中的兵權,蕭翎付出的,不過是答應娶崔成巖的孫女為皇後,他和崔成巖做的這個交易,的確不虧。
思緒間,殿外忽又傳來內侍通報:「尚書郎祝凜求見——」
蕭翎冷笑了兩聲:「今日朕這宮中還真是熱鬧。宣他進來。」
祝凜推門而入。
進門時,他腳步頓了頓,餘光似乎透過屏風,悄然落在了我身上。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知道我就在這間屋子裡。
而後他的目光卻若無其事地移開,畢恭畢敬地向蕭翎行了禮。
他沒有提我,隻是和蕭翎討論了些政事。
在將要離開時,他卻忽然俯身一拜,平靜道:「陛下可曾聽過一首詩?」
蕭翎起身,走到祝凜面前,慢條斯理地含笑問道:「什麼詩?祝愛卿說來聽聽?」
祝凜一字一句緩緩開口:「縱然桂魄都圓缺,況復萍蹤不去留?孤枕偏生蝴蝶夢,吟鞋怕上鳳凰樓......」
然而不等他說完,蕭翎便打斷了他。
祝凜抬頭,跟蕭翎對視了良久後,終於又垂下了眸:「微臣告退。」
待祝凜離開後,蕭翎笑意吟吟地來到了我跟前,捧著我的手蹭了蹭:「老師,你知道祝凜說的那首詩嗎?」
我嘆了口氣,沒有抽回自己的手:「此情若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景讓,這些日子你也該胡鬧夠了。」
蕭翎垂眸,溫軟的唇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老師,就算你無心,我也不休。」
9
春去冬來,轉眼我已在宮中住了一年有餘。
聽蕭翎說,薛漾去了邊境,說要建功立業。而祝凜跟崔成巖也走得越來越近,在官場中左右逢源,愈發得如魚得水。
我近來卻越來越嗜睡,懶得再與蕭翎爭執,也從一開始的排斥,抵觸,到逐漸接受自己如今的處境。
蕭翎知我畏寒,我屋內的炭火便從未少過。天氣放晴時,他偶爾也會解開我的鐐銬,攥著我的手去後院中曬曬太陽,同我講些我不曾知道的事。
他的表情很溫和,慢慢地同我解釋:「老師,我不是想和崔成巖一起對付你,我隻是覺得,我快要失去你了,我想把你留在我身邊,永永遠遠。」
「其實我很羨慕薛漾,他有爹娘縱容,也有你疼愛,而我好像除了你和這空空蕩蕩的皇位,便什麼都沒有了。」
「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我有父皇那樣的才智,你便會對我多些笑顏。我努力做好一個君王,可你似乎卻離我卻越來越遠。」
「老師,是不是把所有權利都攥在我手裡,你才會永遠留在我身邊?」
蕭翎垂下眸望我,羽睫輕顫,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蝶。
我怔了怔,想要說些什麼,喉間卻幹澀得說不出話來。
我抬手,想像幼時一樣,摸摸蕭翎的頭,方驚覺如今他已高出我不少。
蕭翎柔順地低頭,蹭上我的掌心,黏黏乎乎地輕聲叫了我一句:「老師。」
自先帝託孤後,我便從未考慮過男女私情和娶妻生子。
我那時想,我是要一輩子陪在蕭翎身邊的,替他扳倒崔成巖,讓他坐穩了這個皇位,我才能安心。
哪怕後來,我被他和崔成巖聯手推倒,我也並不怪他。
我的小皇帝長大了,隻要他能桎梏住崔家,我甘願下獄,也甘願流放,我隻是沒想到,他對我抱有那樣不堪的心思。
我細數過往的那些年,在蕭翎九歲前,我對他溫和慈愛,而在蕭翎九歲登基後,我卻對他再無過笑意。
他是帝王,責任重大,背負的自然也越多,我對他和對薛漾終歸是不同的。
我鮮少誇他,對他要求也愈發多,他做好了我並不褒獎,做錯了我卻重罰,現在想來,我也是有錯的。
倘若我能早早發現蕭翎看著薛漾艷羨的眼神,又或者是望向我逐漸病態佔有的目光,是不是便不會有如今這樣的結局。
無數話語在唇舌間滾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卻隻說出來三個字:「對不住……」
蕭翎隻是握緊了我冰涼的手,取下狐裘披在了我身上:「日後陪著我就好了,老師。」
10
我在後來的時日想了許多。
我如今已無牽無掛,前些年又為蕭翎擋過不少明槍暗箭,身體破敗不堪,也許命不久矣。
往後不多的歲月,在這深宮中陪著蕭翎,也未嘗不可。
可在我即將快要說服自己時,崔婉姝發現我了。
在蕭翎早朝時,她帶著一群宮人,橫沖直撞來到了我的殿內。
「本宮倒要看看是哪個賤蹄子日日夜夜勾引皇上,自本宮跟皇上成親以來,皇上就沒有來鳳儀殿宿過一晚!」
她嗓音尖厲,囂張跋扈地踹開了門,聲音卻在看清我的模樣時戛然而止。
「謝帝師,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疑惑地問道,目光掃過我左手手腕上的金色鐐銬時,瞳孔驟然一縮,「你.……你與皇上?」
我正要解釋,卻見蕭翎快步而來,一把掀開了崔婉姝,厲聲喝道:「崔婉姝!你太放肆了,誰允許你到這裡來的?」
崔婉姝被推得險些摔倒,身旁的宮人堪堪將她扶穩後,她顫著手指向我,眼眶中含了些淚:「你們,你們……」
蕭翎的目光冷冷地掃向她,語氣不耐:「朕早就對你說過,朕已心有所屬,不會寵幸你,也並不會愛你。你求著你的外祖父偏要進宮當這個皇後,朕如你所願了,你還要怎麼樣?」
崔婉姝後退兩步,此時此刻,她反而平靜了下來。
「是臣妾逾矩了。」
她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淬了毒的寒針,而後她福了福身子,告退了。
待崔婉姝走後,蕭翎急急地俯身到我跟前:「你沒事吧,老師。」
我低低地咳了兩聲,搖頭:「無礙,隻是如今被崔婉姝發現了我在宮內,你幽禁師長這種事情傳出去,怕是會對帝王名聲受損。」
「景讓,你放我離開吧,好不好?」
蕭翎怔住,面上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笑來:「不好,老師,哪怕背盡罵名,我也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我嘆了口氣,不再言語了。
我以為崔婉姝會立馬把這件事情告訴崔成巖,然後在民間大肆宣傳,可她仿佛把這件事情爛在了肚子裡,沒有絲毫動作。
崔家狼子野心,怎麼會對這種事情善罷甘休,可不等我細想,邊境就有噩耗傳來。
已成小將軍的薛漾,戰死沙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