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趕來的這一路,她就沒壓下過眼眶裡的澀意。
眼見謝徵不配合,她擔心他真是傷到了後背,心下焦急,不由伸手拽他手臂,想讓他轉身讓自己看看。
怎料身前的人卻突然抬臂按著她後頸,將她用力壓入了懷中。
幾乎要勒斷她腰身的力道,叫樊長玉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手上的燈籠也在踉跄之時掉落在地,不過瞬息被火舌燎燃。
“你不該來。”
樊長玉側臉被迫貼著他冷硬的胸膛,聽到他低啞冷沉的嗓音自頭頂響起。
明明是拒絕的話,樊長玉卻有種自己再也掙不脫他束縛的錯覺。
第135章
蒼穹似潑灑了濃墨,萬籟俱寂。
相擁的兩人近得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樊長玉抿緊唇角,忽地用力推開謝徵。
在確認他安然無虞後,她這一路的擔憂便化作了心有餘悸,還有一股陡然升起的怒意和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委屈。
她質問道:“我是不該來。但你孤身前來,若是真中了魏嚴的埋伏,你讓謝家怎麼辦?讓你麾下那些部將怎麼辦?”
謝忠說他跪在謝氏先祖的牌位前領了一八零八鞭,受罰完畢後整個後背一塊好肉也沒有,伏跪在血泊中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
樊長玉不知是不是被這山上的風吹迷了眼,眼中隱約可見幾絲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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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著跟前的人,袖中緊攥成拳的手止不住地發顫,強撐著面上的冷硬,問出最後一句:“你讓我又怎麼辦?”
這話讓謝徵陡然抬眸,瞳孔微不可見地一顫,似有些難以置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樊長玉眼眶通紅,咬緊牙關狠狠地瞪著他,像是一頭走投無路又受傷的豹子:“從知道你身份那一天起,我就沒想過跟你再有交集,是你幾次三番地招惹我!”
“後來說就此別過的是你,隔著謝將軍的大仇,我不怪你。但在盧城慶功宴後,同我說,不管我姓樊還是姓孟,都隻想同我好好在一起的也是你!你現在是又想不認賬嗎?”
那些一直擠壓在胸口的情緒潮水般湧了上來,幾欲吞沒理智。
樊長玉從懂事起,就鮮少在人前顯露自己的委屈,這是唯一一次她控制不住情緒,衝著眼前人恨聲吼道:“謝徵,你混蛋!”
為什麼不帶人手過來?
他可以不告訴她,今天的是他母親的忌日,畢竟並無具體的證據表明她爹是清白的,帶著興許是仇人女兒的人同來祭拜,他愧於父母。
她不怪他。
但是他為什麼要讓自己置身險境?
從知道他來盧城找自己前領了罰,樊長玉就明白謝臨山的死終究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座大山。
他在她跟前不顯山不漏水,背地裡卻在用自己的方法向父母贖罪。
今夜孤身前來,也是為了“贖罪”嗎?
樊長玉在感情上一向遲鈍,從謝忠口中聽說今天是他母親忌日時,她不過也隻是短暫地失神了一下,直至此刻,那些被她刻意淡化的難過和委屈才衝破了繭蛹,齊齊湧上心頭,逼得她喉間發哽。
眼眶澀疼得厲害,樊長玉不想哭,死撐著沒眨眼,不讓匯在眸底的眼淚掉下去,幾步開外謝徵的模樣便在強忍的淚光裡變得模糊。
哪怕已看不清了,樊長玉還是死死地盯著他,開口艱澀又堅決:“沒有確鑿的證據,我沒法向你證明我爹是清白的,或許往後也找不到能查明真相的證據,那麼我爹始終都有可能是幫著魏嚴害死謝將軍的兇手。”
“你同我在一起,終日都會心懷愧疚,在痛苦與掙扎中度過後半生。”
胸腔似被冷風豁開了個口子,冰冷得刺痛。
樊長玉嗓子眼也澀疼到發啞,強忍在眼眶裡的那滴淚漫過眼睑,直接如碎珠一般滾落出去,甚至沒在臉上停留。
她深吸一氣口道:“與其這樣,我們不如還是分開罷,我不想這樣。看你獨自痛苦煎熬,我心裡一點也不好受,或許你一開始就不該再回來找我,有的時候,長痛就是不如短痛……唔……”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忽地被人扣住脖頸,重重地釘在了墓前一棵碗口粗的柏樹幹上。
背部生疼,但樊長玉無暇顧及。
謝徵滾燙的吐息就在跟前,他眼中一片猩紅,下颌肌咬緊,兇狠又暴戾,像是一頭臨近發狂的野獸。
遏在她前頸的那隻手,青筋繃起,力道大得令人心驚。
他垂首看她,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做出傷害她的事,殘存的理智拉扯著胸腔中叫囂著的黑色怒意,艱難又狠決地開口:“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那一瞬他眼神裡的確是帶著恨意的。
“你罵得沒錯,我就是個混蛋。我就是死,都隻會把你拖進我的棺材裡,你跟我說分開?”
他淺淺地笑了聲,濺著血沫子的臉在月光下昳麗又蒼白,突然低下頭去,發狠地在她肩膀處咬了一口,眼神裡透著幾近癲狂的愛意和孤注一擲的狠決。
樊長玉吃痛悶哼出聲,想掙扎,卻被他壓在樹上,下了死力道禁錮得牢牢的。
謝徵再抬起頭來時,額前的碎發被風吹亂,唇邊沾著血跡,面容更顯豔麗,一如話本中寫的那些夜裡出沒專吸食人精氣的妖孽。
他低聲呢喃:“分開?樊長玉,我怎麼就沒把你嚼碎了一口一口吞下去?”
樊長玉抬起眼,面無表情盯著他,在他抬起一隻手想觸碰她臉時,突然發難,整個人暴起,反扼住他那隻手用力一掀。
謝徵一時不妨,被她用蠻力掀倒在地,後背結結實實撞在了墓前的青石板地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樊長玉不等他起身便如豹子般撲了過去,一隻手鎖住他前頸,腿腳壓在他腰腹兩側制住他的行動,就像他剛才鉗制自己一般,將他壓得死死的。
她恨聲道:“那明知魏嚴正盯著你,還自身來這陵園自投羅網的又是誰?”
“你介意我的身份,不願告訴我,多帶幾個侍衛都不成嗎?”
說到後面,樊長玉喉頭抑制不住地有些發哽:“你跟我在一起,對謝將軍謝夫人愧疚自責,我心底又好過了?”
謝徵望著壓在自己身上,鎖住自己咽喉兇狠又狼狽的少女,神情微怔,終於明白了她說那番話的緣由,抬起一隻手按在她後背,將她用力壓向自己,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樊長玉掙脫他的懷抱,坐起來恨恨瞪著他道:“那你說是怎樣?”
謝徵被樊長玉甩開了手,也沒起身,就這麼仰躺在墓前的青磚地上,眸光微黯地望著漆黑的夜空道:“我沒同你說過我母親的事吧?”
“她在我爹的靈柩回京後不久,便也自缢而去了,那一年我四歲。她死的那天,還給我做了桂花糕,穿了她最喜歡的衣裳,在鏡前描眉點唇,我被她哄出門吃個糕點的功夫,回來她便已是懸在梁上的一具屍體了。”
樊長玉怔住。
“我被她託付給了魏嚴,在魏府過了十六載寄人籬下的日子。年幼時,被魏嚴的好兒子在盛夏裡往被褥裡塞過蛇,在嚴冬往床鋪上倒過冷井水,也被他撕毀先生布置的課業……”
“每每那時,我都會想她,也恨她,恨她身為大家宗婦,卻軟弱擔不起宗婦之責,恨她為人母,卻未盡母親之責狠心舍我而去。更多個深夜裡,我都是在噩夢中見到她蕩在橫梁下方的那截豔麗的裙擺。”
謝徵笑了笑:“我以為魏嚴憎惡我,是我貪吃那一碟桂花糕,離開了我母親,才讓她有了機會自缢。我其實也是恨我自己的……”
樊長玉聽他用這般平靜的語氣說起自己幼年的經歷,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放在膝前的雙手不自覺攥緊。
她隻從朱有常那裡聽說,謝夫人是為了保謝徵和參與進了揭發魏嚴的謝家舊部而死,卻不知謝徵同他母親之間有這麼多誤會。
自己父母意外身亡時,她若不是為了長寧,都不會那麼快振作起來。
他幼年便失了雙親,在當時怕是天都塌了,在心底把母親的死歸咎於自己,還在魏府備受欺凌。
樊長玉想起他當初聽聞自己小時候給宋砚送過一對泥人,便也要給他也補一對。
那時她在心底裡覺著他幼稚,眼下卻隱隱有點明白了。
正是因為他從小就沒得到過任何溫暖和慰藉,所以才會連她給過宋砚的一對泥人也想要吧。
心口的地方揪疼得厲害。
樊長玉看著仰躺在自己身側的人,伸出手,很輕地摸了一下他的頭,說:“謝夫人的死,,不怪你。”
謝徵自嘲道:“我恨了她足足十七載,才知道她是為我死的。”
“不告訴你今天是她忌日,不是介意你的身份,是我自己都沒想好要如何來見她……”
樊長玉心中五味陳雜,低聲道了句:“對不起。”
是她誤會他了。
謝徵偏頭看她,笑問:“道歉做什麼?我又沒同你說過這些,你會誤會也是難免。”
他屈膝坐起來,肩背肌肉的形狀在衣袍下很是明顯:“是謝忠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樊長玉怕他怪罪那瘸腿老伯,忙道:“是我看完朱叔後出來不見你,主動問他的。”
謝徵說:“他這嘴越來越不嚴了。”
樊長玉抿唇道:“他也是擔心你,不論如何,你隻身前來祭拜謝夫人,都太危險了些。”
謝徵垂著眼沒說話,月華切出他側臉的的輪廓,透出幾分冷硬和倔強。
樊長玉以為他還在為謝夫人的事難受,也不再多言,隻道:“沒出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