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這個問題小將答不上來,負責打造這柄陌刀的老鐵匠拎著鐵錘在叮叮當當捶打著手中一件新的兵器,頭也不抬地道:“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鍛造上戰場的兇兵,開刃後見了血,得再回一次火,方可出爐。”
不知是不是常年都在冶爐邊上的原因,老鐵匠嗓音沙啞得也跟破銅鑼一般,甚至有些刺耳。
這都是民間的謠傳,沙場飲血的兵刃,戾氣重,自古武將又少有善終者,這才有了兇兵見血太多克主的說法,因此在鍛造兵刃時,開鋒見血後,需再回爐煅燒一次,說是震懾器魂。
小將怕謝徵怪罪,忙道:“此翁與當年替侯爺鑄戟的雲崖子師出同門,若非侯爺此番鑄這陌刀也是用烏鐵,卑職隻怕還請不動他出山。”
烏鐵珍貴,尋常鐵匠輕易不敢用這等貴重鐵料冶煉兵器。
而那些成名的鑄器大師,也難得到這樣的好料,大多是王侯皇室重金請他們前去冶煉。
謝徵從上戰場那日起,便不信鬼神之說了。
但這柄陌刀是打給樊長玉的,明知是虛妄的東西,他還是願求一個安穩。
他問:“用什麼血?”
老鐵匠抬起一雙蒼老的眼,被火光照著,明顯他一隻眼已壞死了,另一隻眼目光卻如鷹隼一般,望著他毫無懼色地道:“兇兵是用來殺人的,自是飲人血後回火最好,在這裡一般是用黑狗血。”
小將忙道:“侯爺,已命人去取黑狗血了。”
謝徵卻道:“不必麻煩。”
他神色漠然地看著那柄閃著寒光的陌刀,抬手拽住自己領口的衣襟,用力一扯,繡著精致暗紋的衣袍便被他扔了出去,露出精悍的上身。
小將兩手接住他的衣袍,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神色一慌:“侯爺不可,您乃萬金之軀……”
謝徵置若罔聞,捏著陌刀舞了個刀花,反手往自己後背一劃,鋒利的刃口瞬間在他肌肉盤虬的後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刃口的血在轉回刀刃時,往地上滴了一圈的血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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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鐵匠見狀,有些詫異地看了謝徵一眼,隨即用那破銅鑼一樣的嗓音厲聲斷喝:“起大火!”
負責拉風箱的漢子趕緊呼哧呼哧猛拉風箱,冶爐裡的火光瞬間竄高了一個度,熱浪灼得人皮肉發疼。
那柄飲了血的陌刀被放進冶爐重新燒熱,小將也趕緊喚來人給謝徵後背上藥。
等那陌刀的刀刃燒紅後,老鐵匠抡起鐵錘叮叮當當再細致捶打了一番,經水一淬,“嗤啦”聲裡,瞬間升起一股白煙。
徹底冷卻後,老鐵匠拿起那柄陌刀細看,瞧著那刀身也和刀柄一樣透著烏色,疊鍛的紋理卻又透著金紅,隻餘刃口雪灰時,欣喜欲狂幾欲落下淚來。
他喃喃道:“成了,成了……”
周圍的工匠們亦呼聲四起,圍過來看這第二柄由烏鐵打造成的兵刃。
老鐵匠用工具重新將刃口打磨拋光,最後用帕子拭去打磨時留下的髒汙,被重煅後灰白的刃口瞬間雪亮逼人,光是瞧著,便能感覺到刀鋒的銳利。
刀身上那一圈一圈的金紅色鍛造紋理,在此刻也顯出一股別樣的妖異。
老鐵匠雙手捧著陌刀交與謝徵,不無激動地道:“勞侯爺替這柄陌刀擇一明主,老朽畢生所學都在這柄刀裡了,他日此兵若能隨它的主人一起名揚天下,老朽便也不輸他雲崖子!”
謝徵答:“自然。”
看到這長柄陌刀時,他便知道再適合樊長玉不過。
陌刀可劈可砍,不管是馬背上作戰還是步兵用,都是上乘兵器。
謝徵命人將長刀裝進刀匣裡,剛走出營地,就有親兵駕馬從康城方向追了上來:“侯爺,太傅來信!”
謝徵長眉鎖起,謝七剛讓海東青給他送了信來,陶太傅又來信,莫非崇州有變?
他接過親兵遞來的信件,拆開看完後,將信收回懷中,瞥向那親兵:“爾隨我同去崇州。”
親兵連忙應是。
陶太傅在信中言,李懷安去崇州後,便一直留在軍中了,陶太傅疑心是李懷安已從蓟州府庫的卷宗裡查到了賀敬元什麼把柄,並且也確認了皇孫可能就在崇州,這才一直守在軍中。
落日的餘暉碎進謝徵眼底,他眸色愈漸冷沉,翻上馬背,重重一掣韁繩,大喝一聲:“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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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太傅去尋賀敬元時,賀敬元半是驚異半是釋然,道:“水淹攻打盧城的反賊後,唐將軍帶著不到兩萬的新徵小卒,竟有圍崇州的魄力,我早該想到是太傅在唐將軍身邊出謀劃策。”
陶太傅道:“西北亂了這麼久,朝堂上李黨魏黨也爭得差不多了,是時候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
賀敬元嘆息:“我大胤百姓苦矣。”
陶太傅聞聲,問他:“你既憂這天下民生,一個知遇之恩,就夠你替魏嚴賣命這麼些年?”
賀敬元苦笑:“承德太子和謝將軍戰死錦州那一年,邊鎮再無將可守,大胤岌岌可危,是丞相撐起了大胤脊梁。且不論眼下如何,侯爺能揮師北上,奪回錦州,這都是大胤休養生息十幾年後才有的底子,那些年裡,丞相是為大胤做了許多的。若不是遇見丞相,敬元也不過幾十年前就死在路邊的一具凍死骨而已。知遇之恩,不敢忘。”
陶太傅說:“李家那老頭,自詡清流,野心不比魏嚴小。魏嚴底下那一眾黨羽,從國庫裡貪飽了,尚且還能為百姓做幾分事。魏嚴倒了,換李黨接手,一群飢腸轆轆的人頂上去,等他們重新貪飽,再從牙縫裡漏出點給底下百姓,隻怕國庫早空了。”
他看著賀敬元:“我同魏嚴政見不合,但更不待見這些年為了同魏嚴鬥法,克扣賑災糧以至災民成片餓死,再借此來彈劾魏嚴的李黨。李家那老頭子和魏嚴在爭崇州這項軍功你也清楚,李懷安如今已來了崇州,想來是已拿到了你的什麼把柄。魏嚴大抵是不會保你了,但念當年你對老夫妻兒有埋骨之恩,老夫還是願保你一命,你可願告知老夫,李懷安拿到的把柄是什麼?”
賀敬元聽陶太傅說起當年的埋骨之恩,回想起往事,心中難免悵然。
陶太傅之所以賞識他,不僅是他為政清廉,愛民如子,還因早年戰亂時,陶太傅妻兒慘死於戰禍,他幫忙立了墳茔。
妻兒過世二十餘載,陶太傅一直都孑然一身,隻是比起同歲進士,瞧著老了一輪有餘。
謝徵出師後,他覺著畢生所學有個傳承了,便辭官歸隱,直至今昔才又出山。
有了陶太傅這麼個保證,賀敬元想起當日答應謝徵的事,忽而起身鄭重一揖道:“賀某苟且偷生至今日,不過是肩頭的擔子還不能卸下罷了,真要有那麼一日,賀某的性命不足為惜,懇請太傅替賀某護一對姐妹性命。”
陶太傅聽得這個回答有些奇怪,問:“何人?”
賀敬元道:“是賀某故友之女。”
陶太傅蒼老眉頭下意識皺起,便聽賀敬元繼續道:“那位故人,想來太傅也知道。”
第98章
陶太傅從賀敬元那裡回來,便徑直去尋樊長玉,到了她所在的營地,才被告知她歸家去了。
新兵們還不用作戰,將領每半旬休沐一日,底下的小卒們便也能跟著得這一日的空闲,像樊長玉這類在駐地附近有自己住處的,便可歸家一天。
陶太傅負手看了一眼天色,低喃道:“天意弄人吶,怎地所有事都攪合到這一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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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按著謝七在信中所提的地址,尋到樊長玉租下的小院時,日頭已近黃昏。
院子有些偏僻,一條石板路延伸向院門口,院牆裡一株石榴樹探出枝葉來,紅花已落盡,花蒂上綴著指甲蓋大小的石榴果。
院門沒關,年過半百的大娘端著一盆青菜坐在門檻上慢吞吞折著,換回了一身女裝的年輕姑娘坐在矮凳上,幫著大娘一起折菜。
院子裡邊,瘦筋筋的老頭正在打什麼器具,邊上的青年小伙正埋頭幫忙刨木頭。
謝徵牽著馬頓住腳步,靜靜看了許久。
可能是落日的餘暉灑下來,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昏黃暖光,竟讓他生出幾分家的錯覺來。
那些朝堂上的暗潮洶湧都遠去了,心底隻餘一片寧靜。
道路那頭又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孩童歡愉地哼著跑調童謠的聲音。
謝徵側首看去,便見長寧一蹦一跳走在最前邊,頭頂的兩個揪揪也跟著一晃一晃的,謝七趕著母鴨和一群小鴨走在後邊,有些無奈地道:“祖宗,您走慢些,當心摔著……”
海東青也一搖一擺地跟著,有掉隊的小鴨子,謝七又管不過來的,海東青便過去啄一口,嚇得黃毛小絨鴨喳喳亂叫趕緊往前竄。
謝七一抬頭,瞧見牽馬站在道旁的謝徵時,還嚇了一跳,忙喚道:“侯……主子。”
長寧亦驚訝出聲:“姐夫?”
坐在院門口的樊長玉聽見動靜,往外看去,瞧見立在夕陽裡的一人一馬,先是一怔,隨即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想前去幫謝徵牽馬,卻又躊躇立在了原地。
倒是趙大娘看到言正喜笑顏開,催促樊長玉道:“快快,小言找來了,你怎不前去接他。”
樊長玉純粹是沒料到謝徵會這麼快出現在崇州。
他不是要帶兵打康城麼?
怎地突然到這裡來了?
樊長玉揣著一腦門疑惑上前去,剛想說幫忙牽馬,在院子裡幫趙木匠刨木頭的謝五就已經衝過來搶過這活兒了。
他嘿嘿笑著道:“牛圈空著的,我先把馬栓牛圈去。”
這院子原先是一農戶的院子,豬棚牛圈都有搭建。
趙大娘過來後,除了在附近種些小菜,還養了一窩雞鴨,長寧每天都要央著謝七帶她一起,把鴨子趕去河邊遊一遭再回來。
趙木匠作為被徵去軍中的工匠兼獸醫,並不需要跟著大軍操練,時間比樊長玉還靈活些,樊長玉接回趙大娘後就去找他了。
趙木匠也沒想到在異鄉還能再見到老伴,當初被徵兵抓走時,他就做好了死在外邊的準備了,如今老兩口能在一塊兒,他大多時候便直接回小院這邊。
他是個闲不住的,一看院子裡的桌椅板凳都舊了,便開始打造各種家什器具。
一開始還灰敗破落的小院,慢慢的也有了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