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樊長玉被教訓了也不生氣,下午挖土石時幹勁十足,之前是根據自己的飯量幹活,能多領兩個饅頭了,她就開始劃水,這會兒為了吃肉,她一個下午就挖了十五筐,並且跟官兵說,要自己背。
負責看管他們的官兵以為她瘋了,指著那裝滿石塊的籮筐道:“你知道這有多少斤嗎?這一筐壓你身上,能把你腿都給壓折了!”
老頭這才反應過來樊長玉中午問他想不想吃肉是什麼意思,擔心她一個姑娘家出什麼意外,拉長了一張臉過來叫她:“胡鬧!兩個饅頭一碗粥還不夠你吃的?要是不夠,老夫那份也讓給你。”
樊長玉沒接老頭的話,隻問那官兵:“這十五筐石頭我都背下山去,今晚能領雞腿嗎?”
這邊的動靜讓看管所有流民的官兵頭子都注意到了,在樊長玉問出那話後,他顯然也是覺得樊長玉痴人說夢,道:“別說十五筐,你把這一筐背到山腳下去,老子賞你一隻全雞!”
樊長玉明顯愣了一下,還有這等好事?
有了這麼個彩頭,原本還在面朝黃土背朝天採挖石塊的流民們也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朝這邊看來,手撐著鋤頭柄議論紛紛。
中午同樊長玉說話的那婦人一臉擔憂,大概是沒料到樊長玉竟是存了這心思,怕自己害了她。
老頭皺巴巴的眉頭幾乎快擰成一個疙瘩,瞪著樊長玉道:“丫頭,別胡鬧!”
官兵頭子原本也沒覺得樊長玉真敢背,見她愣著不做聲,以為她被嚇到了,口頭上奚落道:“還背不背了?”
樊長玉對老頭說:“您老別擔心我。”
她放下鋤頭走過去對官兵頭子道:“要背的,軍爺您說話算話就行。”
三百斤單手拎起來於她而言還是有些費勁,但背著走,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所有人都或皺眉或以看戲的心態瞧著,隻見那身量高挑卻纖瘦的姑娘,兩腳分開穩穩踏在平坦的泥地上,將籮筐上的背帶分挎在自己兩肩,兩手抓緊背帶,鞋幫子往地裡下陷幾分,就將那幾戶有三百斤重的一筐土石給背了起來。
現場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氣聲,拄著鋤頭撐著下巴站著的那些個痞子,張大嘴一副見了鬼的神情,又慶幸還好在這女子第一天來時,沒亂說什麼話,不然怕是被揍成豬頭都是輕的。
官兵頭子也傻眼了,他是聽底下小頭目說過,有個女子挖土石挖得勤快,頓頓都能多領兩個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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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挖土石隻要講究技巧和耐力,是個人都會做,可背起這麼重的一筐石頭,放眼整個軍營,也隻有幾位將軍才做得到。
樊長玉幾乎沒用拐杖支撐,隻兩手抓著肩上的籮筐背帶,一步步穩穩地朝著山下走去,看起來不輕松,但也沒顯得特別吃力。
一直到樊長玉都走遠了,整個開採土石的礦場還是鴉雀無聲。
老頭看著樊長玉的背影,倒是若有所思起來,用手捻著自己下巴上那幾根花白的山羊胡須,低聲喃喃:“此等根骨,若為男兒,必成大器也……”
晚間官兵分發飯食時,樊長玉果然得到了一整隻燒雞,她端著粥碗尋了個僻靜地兒和老頭一起蹲下,扯了個大雞腿遞給老頭,老頭沒接,反而神色復雜地看著她:“路探得如何了?”
樊長玉抬起頭看向老頭:“您怎麼知道我是去探路的?”
老頭耷拉著滿是褶子的眼皮,一雙眼蒼老眼神卻清明:“前些日子每每上山採挖土石,你都在不動聲色打量這一帶的地形和兵力部署,見了人就問東問西的問一堆東西。前兩天也看人家吃肉,今日怎就忍不住了,一定要去出這個風頭?不外乎是附近的地形和兵防你心中已有數了,想再看看別處的兵力部署。”
他們的談話聲壓得極低,附近又沒什麼人,樊長玉見這老頭看出了自己的計劃,道:“您老不用擔心,我不會偷跑給你們帶來麻煩,背石塊去堤壩那邊,也是想看看堤壩修得這麼樣了,我們還要被困在這裡多久。那堤壩瞧著像是已經快完工了,我們應該很快就會被放走的。”
要是得被留在這裡個一年半載,那她是忍不到那時候的。
老頭哼了聲道:“還用這蠢法子去看修壩的進度,老夫且告訴你,開春第一場暴雨來臨前,那堤壩必須得完工。”
樊長玉不解:“為什麼?”
老頭斜她一眼,“你一沒給老夫交束脩,二沒磕頭敬茶拜老夫為師,扯著四書上死板的東西問老夫也就罷了,這些老夫為何要教你?”
樊長玉“哦”了一聲,也實心眼地就不問了,啃起遞給老頭他不要的那隻肥得流油的雞腿。
老頭瞧見了,氣得瞪眼道:“你個憨豬娃,也就這點慧根了!”
樊長玉被他罵得莫名其妙,又不好跟一個滿頭白發瘦筋筋的怪脾氣老頭較勁兒,抿唇往邊上摞開一步,繼續啃雞腿不搭理他,無聲表示對他罵自己的介意。
老頭更氣了,整個胸口都在起伏,喝道:“沒茶你連磕頭都不會了嗎?”
樊長玉終於反應過來,老頭方才說那話是讓她拜師的意思。
樊長玉自個兒幾斤幾兩,她心中還是有數,糾結了一會兒,婉拒道:“我其實不是那塊讀書的料,不過我娘從前說,多讀書總是沒錯的,這才一知半解地看那些書。讓老人家您白教我,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被官兵收走的包裹裡有銀子的,要是放我們走的時候,把東西都還給我們,我給您補交束脩好了。”
主要是拜師了,自己往後就得一直照料這個老頭了,樊長玉聽他罵了他那學生那麼久,覺著約莫是他從前指望他那學生給他養老,結果他學生忘恩負義了,所以他才想重新給他找個養老的。
但自己還得去找妹妹,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自然也沒法一直照顧這老頭。
老頭聽出他主動收徒被拒了,瞥著樊長玉,倔脾氣上來了,哼笑道:“你知道多少人一擲萬金求老夫收徒,老夫都不收嗎?”
樊長玉已經啃完了那根雞腿,捏著雞骨頭震驚道:“當夫子這麼賺錢的?”
老頭:“……”
他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被氣得通紅,閉上眼怒道:“罷了,罷了,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樊長玉想到同樣孤苦無依的趙家夫婦,知道這老頭生這麼大氣隻是因為自己不肯拜他為師後,又覺得這怪脾氣老頭挺可憐的,他脾性不好,膝下又沒個兒女,想找個給他養老送終的人還挺難的。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言正,忽覺言正那身臭脾氣,簡直和這怪老頭如出一轍。
要是言正因為嘴巴太毒了,也孤苦伶仃一輩子,老了該不會跟這老頭一樣吧?
樊長玉打住腦子裡奇葩的想法,看了一眼冷著臉不願再跟她說話的怪老頭,把燒雞扯下一半,放進他裝饅頭的碗裡,嘆了口氣,拿著剩下的燒雞回女子休息的營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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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春雷炸響,大雨瓢潑而至。
匯聚在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樊長玉看著那透過門窗縫隙照進來依然雪亮得刺目的閃電,聽著外邊蓋過一切的雷聲和營房裡孩童嘈雜的啼哭聲,總覺著心中有些不安。
她坐起來,腳一下地,就感覺踩進了水窪裡,竟是營房裡的地面都積了雨水。
想到那老頭說的春洪前,堤壩一定會修好,樊長玉回憶了下自己白天下午背著土石去堤壩口那邊看到的情形,覺著和那老頭說的差不多。
她盼著最好是明天,這些官兵就能放她們走,但在暴雨和雷聲掩蓋之下,外邊似乎又隱隱還有其他動靜。
樊長玉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披衣起身去門口看看。
怕他們逃跑,關押她們的地方並不是帳篷,而是原本住在這裡的百姓南逃後,被官兵們徵用的土牆瓦屋。
一到晚上大門上都是落了鎖的。
樊長玉淌著雨水到了大門處,借著閃電的光芒卻發現原本守在外邊的官兵不知所蹤,不遠處關押著流民男子們的房子那邊,似乎有人從裡邊拿了什麼硬物在砸門鎖。
她很快意識到應該是軍營那邊出了什麼事,而這個暴雨夜,也是她們絕佳的逃跑機會。
屋子裡除了床鋪,沒有任何硬物,樊長玉想了想,直接退後兩步,猛衝上前一腳狠狠踹到了門板上,木門當場就朝外倒坍了下去。
樊長玉沒理會屋中神色各異的女人們,冒著大雨就衝了出去,直奔放置她們物品的那一間營房。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連忙也跟著衝了出去。
男子營房裡的人瞧見了,也停止了砸鎖頭,片刻後,大門連著門框都被人撞飛出去,那個大塊頭沒收住力道,跟著跌進了雨地裡,爬起來後才到對面營房找妻兒。
一時間,關押流民的這處營地亂做一團,全是在互相叫著名字找親眷的。
樊長玉孤身一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包袱,逆著人潮艱難地擠出了放包裹的營房,就瞧見那老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剛從關押他的營房裡出來。
沾湿的衣物貼在他身上,愈顯得瘦骨嶙峋。
樊長玉本想就這麼一走了之,可想到他脾氣雖古怪,卻極為認真地教了自己四書,民間尚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他教授自己這些,到底也算得上半個老師了。
樊長玉咬了咬牙,最後還是拎著包裹衝進雨裡,對老頭道:“我背您逃出去。”
老頭不及說話,就被樊長玉甩到了背上,他被淋得跟個長脖野雞似的,還不忘硬氣:“老夫自己走,不用你背!”
樊長玉知道他就這麼個怪脾氣,沒在這時候跟他鬥氣,因著前些日子已熟記了軍營的地形,很快就背著老頭逃到了大道上。
偶爾一道閃電劈下,樊長玉眼皮上都往下墜這水珠,卻瞧見地上橫七豎八倒伏著不少兵卒的屍首,地上的雨水都帶著淡淡的胭脂色。
遠處的瓢潑大雨裡,還有營帳在燃燒著,似有兩方人馬在廝殺。
老頭神色不妙地道:“遭了,怕是反賊發現這裡修堤壩攔水的事了。”
樊長玉在大雨中狼狽睜著眼辨路問:“這些官兵是反賊殺的?”
老頭道:“從修這堤壩起,反賊派來這一帶查探的斥侯,都是有來無回,定是由此叫反賊察覺了,這才派了一支軍隊前來突襲,目的是為掩護斥侯,讓斥侯帶消息回去!”
樊長玉不解:“這和修堤壩有什麼關系?”
老頭神情冷峻道:“你見過哪個攔水大壩是十天半個月能完工的?這大壩草率修建隻為暫時攔水,反賊五萬大軍圍了盧城,大壩蓄起來的這些水湧到下遊去,盧城就能不費一兵一卒擊潰反賊五萬大軍。反賊若是提前知曉了這上遊攔截了能淹了他全軍的洪水,你以為反賊還會中計被引到河谷一帶?”
樊長玉這才明白官兵們為何要扣留他們。
但眼下這情形,保命才是要緊的,未免被發現,她道了聲罪過,從兩名死去的蓟州兵卒上拔下兵服外甲,給自己和老頭套上。
又在前方看到一匹馬,那馬兒正低頭用鼻子供著倒在地上一名將軍。
樊長玉趕緊過去牽馬,想著反正自己的馬被官兵收走後沒找到,這就當是軍營賠償給她的了。
轉步要走衣角卻被倒在地上的那血人攥住,他大概是辨出她身上的蓟州兵服,喉嚨裡卡著血水,艱難出聲:“有三名斥侯從盧口道逃了,快……快追……”
言罷就這麼斷了氣。
饒是經歷了不少生死,樊長玉在這個雨夜裡還是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老頭背著手沉默地站在雨地裡,樊長玉牽著馬走過去,遲疑了幾息才問:“您還跟我一起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