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身上的寒意讓樊長玉在睡夢中也躲了躲,翻身時唇淺淺擦過他耳際,謝徵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有人靠得太近了,陌生的氣息裹著她,經歷了這麼多事,樊長玉還是有些警覺,眼睫顫了顫就要醒來,謝徵微涼的手指在她頸側的穴位一點,她眼皮沒來得及睜開又沉沉睡了過去。
謝徵起身,燭火都沒點,借著屋外雪色映進屋裡的微光,去桌前倒了兩杯冷茶喝下。
他喝完茶,也不再去床上睡,隻坐在桌邊,擰著眉頭,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床上那團隆起的弧度,似在思索著什麼。
夜空裡似乎隱隱有鷹唳聲傳來。
他撩開眼皮,幾乎沒弄出什麼動靜出了房,翻出王家的院子,走到遠一些的街巷後,才把指節放到唇邊吹出一道尖銳的哨音。
海東青送信若是尋不到人,便會在空中一邊盤旋一邊唳叫,聽到哨音了,才會循著聲音俯衝下來。
不消片刻,一隻純白的海東青便從夜裡中掠了過來,謝徵伸出右臂,海東青鐵鉤一樣的爪子穩穩抓在他臂膀上,扇了扇翅膀穩定身形後便合攏了雙翼。
謝徵取出海東青腳上的信件,借著月色看完後,信紙在他指尖化作了一片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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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府衙此夜亦是燈火未熄。
鄭文常從大牢出來,將審訊出來的供詞呈給賀敬元時,垂首道:“確如大人所言,是長信王的人截殺了咱們的人,假扮徵糧軍官前去清平縣徵糧,馬家村那幾十口人也是反賊的手筆。下官猜想,泰州鬧出的徵糧打死人的事,隻怕也和崇州反賊脫不了幹系。”
賀敬元負手望著檐下一排暖黃的燈籠和飄飛的大雪,答非所問:“文常,你說,那二十萬石糧食,經了趙姓商人之手,會送往何地?”
鄭文常不知自己的上司兼老師為何又突然問起糧食的事,如實道:“下官一開始猜測的是商人逐利,但泰、蓟兩州徵糧,也不見那商人高價出售那二十萬石糧食。依如今的情況看來,倒也像是反賊從中作梗,下官以為,隻要查抄那趙姓商人,必能查出幾個反賊的據點。”
賀敬元搖頭:“你太輕敵了些,明日且瞧瞧,整個蓟州府還能找到多少趙家的產業。”
鄭文常羞愧低下頭:“下官若能早些察覺,抄了趙姓商人的家,便不會鬧出清平縣這樣大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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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元說:“不怪你,反賊能鑽這個空子,有老夫之責,若非老夫上了反賊的當,一心想逼出那買糧之人,放任魏宣強行徵糧,反賊放再多耳目在蓟州,也掀不起大浪來。”
鄭文常沒懂他話中的意思,不解道:“大人怎能把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下官瞧著,一開始買糧就是反賊設下的套,魏宣好大喜功,他仗著身為西北節度使,奪了大人的官印,也不是大人能左右的事。”
賀敬元長嘆一口氣,並不言語。
他這個門生什麼都好,就是為人太過正直死板,看到什麼,便信什麼。
許多事,他終是不能說的太明白。
若非那趙姓商人故意留了尾巴,讓他猜到那二十萬石糧是武安侯買的,他又豈會誤以為武安侯買糧隻是為了給魏徵使絆子。
上位者的鬥爭,苦的永遠是底層的百姓。
他放任魏宣徵糧,是想讓武安侯看清他為了一己私仇底層百姓付出的是什麼,也想知道武安侯是不是那等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之輩。
正是他的這一放權,才給了反賊可乘之機。
百姓被逼到了這份上,是武安侯不得已“現身”,讓燕州舊部送來調軍令,調走魏宣,停止徵糧。
他居於幕後,不管出於何種目的,終究是做了反賊這計劃裡的推手。
今日前往青州,見到那力挽狂瀾的青鬼面具人時,賀敬元忽而想到一個問題。
若是他一開始就猜錯了,武安侯並沒有打算拿泰、蓟兩州的百姓作為扳倒魏宣的籌碼,那他徵那二十萬石糧是為何?
他長閉了許久的一雙眼倏地睜開,道:“錦州!”
鄭文常不明所以:“大人,錦州怎了?”
賀敬元快步走回書案前,取出西北輿圖鋪開,指著錦州,神色罕見地凝重:“長信王於崇州造反,西北內亂,武安侯又戰死,這對關外的北厥人意味著什麼?”
鄭文常想通其中利害關系,隻覺頭皮都快炸開了,他道:“此乃進攻大胤的最好時機。”
賀敬元負手在案前來回踱步:“錦州乃大胤門戶,其後才是徽、燕兩州,呈三角之勢穩著大胤門庭,但糧草補給都得朝廷下撥。崇州一反,阻斷了糧道,徽州尚無糧,錦州又哪來的糧食?是老夫糊塗了!那被買走的二十萬石糧哪裡是為了設計魏宣,這是替錦州未雨綢繆啊!”
鄭文常聽賀敬元這麼一說,也是大驚,再結合他前邊的話,總算是弄清了其中關鍵,“您的意思是,那二十萬石糧,是侯爺買的?侯爺當時在崇州戰場戰敗,就想到了錦州日後要面臨的險境?”
賀敬元緩緩點頭。
鄭文常道:“侯爺高瞻遠矚,非我等能及也,如今反賊的奸計破除,徽州固守,錦州有糧,當是喜事,大人又何故愁眉不展?”
賀敬元嘆道:“若是外憂內患疊一塊去了,此局又怎破?”
這話讓鄭文常也陷入了兩難。
還有些話賀敬元沒說。
魏嚴那邊必是留不得武安侯的,上一次他能在崇州戰場上做手腳,這次要是北厥人和崇州反賊腹背夾擊武安侯,朝廷又刻意卡軍糧,他真擔心十七年前的錦州慘案重演。
賀敬元負手站了好一陣,才對鄭文常道:“繼續封鎖清平縣,力圖把反賊的耳目拔幹淨。漕運的河道冬季枯水,也正是清理泥沙的好時節,文常,清平縣的事解決了,你便帶人去把蓟州到崇州的河道疏通。”
若是走水路,多少東西都能運送。
鄭文常心頭一跳,領命退下了。
書房內僅剩賀敬元一人了,耳房的門才叫人推開,一鶴發雞皮的老者走出來道:“你說,那姓魏的若是知曉你如此陽奉陰違,你還有多少日子的活頭?”
賀敬元隻道:“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賀某無愧於天下百姓,足矣。”
老者搖頭失笑,道:“老頭子下回來找你吃酒下棋時,且盼你還活著罷。”
賀敬元說:“隨時恭候太傅大駕,不知太傅接下來打算去何處?”
老者衣衫褴褸,滿頭白發用根木簪邋裡邋遢束著,腰間掛著個酒葫蘆,伸了個懶腰道:“長信王小兒隔三差五又派人來草廬擾我清淨,煩得緊,老頭子先四處走走看看。”
賀敬元垂下眼皮道:“我還當太傅是聽聞侯爺戰死沙場,這才出山的。”
老者嗤了聲:“老頭子沒多少本事,但這輩子也隻教了這麼一個徒弟,這世上能要了他命的那人,還沒出生呢,不然他就得多個師弟了。”
賀敬元聽著老者的話,但笑不語。
陶太傅辭官歸隱多年,長信王造反後多番派人去尋他,說是想請他當幕僚,實則是想請他教導膝下二子。
這老頭最後那句話,便是言再收徒,隻會收資質勝過武安侯的。
想來是長信王那兩個兒子,未曾入他眼。
賀敬元明知故問:“崇州一戰後,長信王世子素有小武安侯之名,太傅也沒瞧上?”
陶太傅面色不善道:“那臭小子十歲那年,我教他的一冊棋譜,都能落到長信王幺子手上,你說長信王打的什麼主意?”
賀敬元面色沉了幾分,小武安侯,長信王這是在把幺子照著武安侯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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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縣。
雞鳴聲叫第一遍的時候,樊長玉就醒了。
天才剛蒙蒙亮,她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滾到另一側後驚覺床榻涼得驚人,一下子被凍醒了。
樊長玉頂著一頭睡亂的頭發爬坐起來,想起昨夜明明是和言正一起睡的床,抬眼朝著桌旁看去,不出意料地瞧見言正撐著頭在桌旁睡著了。
依著床榻這一側的溫度,他怕是一宿都沒在床上睡。
樊長玉說不清自己心底是個什麼感覺,大概是幾分好心做了驢肝肺的惱怒?
隨即又困惑自己生氣做什麼,他這般守禮,她應該高興,再覺著他是個君子才對。
她尚在糾結時,單手撐著額小憩的人聽見雞鳴聲也醒了,同樊長玉視線對上,他微怔了一怔,才淡聲道:“醒了?”
樊長玉點頭,抓了抓頭發說:“早知道昨晚就直接回鎮上了,害得你又一宿沒睡。”
謝徵道:“夜裡起來了一趟,見天快亮了,就沒再睡下。”
樊長玉含糊應了聲,也沒跟他在這事上過多扳扯。
本就是單純補個覺的事,他愛咋咋,反正又不是她一晚上挨凍沒睡著。
在王捕頭家中用過早飯後,樊長玉便帶著俞寶兒跟謝徵一起回了鎮上。
長寧昨夜跟著趙大娘睡的,見樊長玉回來差點哭鼻子,瞧見俞寶兒後,倒是怕丟人,硬生生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兩個孩子在一起有了伴,折騰得就差沒上房揭瓦了,唯一讓樊長玉欣慰的,大概是俞寶兒沒再提過找他娘的事,長寧似乎也忘了矛隼。
清平縣為了抓餘下是賊子同黨,依舊是全城戒嚴,不過王捕頭派人來她家走了一趟,竟是縣令暗地裡賞了她五十兩白銀。
那日在縣令府上,她說她是王捕頭的人,想來是縣令貪了功後,為了籠絡人心,特意給的好處。
樊長玉深諳悶聲發財的道理,名不名氣的,於她無用,反而還會招徠禍端,不如真金白銀實在。
送走官差,樊長玉笑眯眯去屋裡藏銀子,碰上謝徵,她大方道:“分你一半?”
這家伙想跟她劃清界限是一回事,但當日解清平縣之圍的主意是他想的,在城樓上,她也被他救過,賬目還是得算清楚。
謝徵隻覺回來這兩日,樊長玉待他似乎梳理了不少。
她見到他,雖還是會和從前一樣笑著打招呼,但又明顯能讓人感覺到同從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