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眼見是叫不醒她了,謝徵遲疑片刻後,起身走了過去,把人扶起來準備抱回房間。
這一番動靜倒是讓樊長玉迷迷糊糊睜開了眼,她兩腮依然帶著坨紅,一時間倒也讓謝徵分不清她是醒著的還是醉著的。
他扶著她一隻手臂,以防她摔倒,問:“能自己回房嗎?”
樊長玉歪著腦袋打量他,頭發因為剛才睡覺的姿勢變得有些毛剌剌的,看起來又呆又乖,眼神茫然,像是還沒認出眼前這人是誰。
謝徵先是一怔,隨即移開視線,皺眉道:“都不清楚自己酒量也敢亂喝。”
他拽著她一隻手打算把人半扶起來,卻聽見她在口齒不清地嘀咕什麼。
謝徵聽不清,隻得把側耳湊近幾分:“什麼?”
樊長玉意識壓根就不清醒,腦袋一點一點的,在謝徵湊近去聽她說話時,她腦袋剛好又一次垂下,唇淺淺擦過他臉頰,腦袋正好埋進了他頸窩裡,一雙本就茫然困倦的眸子也合上了,壓根不知自己做了什麼。
謝徵卻整個人僵住。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風聲,雪聲,篝火燃燒的聲音都停了。
她毛茸茸的頭頂就抵在他頸側,呼吸聲綿長而清淺,看樣子是睡熟了。
謝徵好半晌都沒動作,直到邊上傳來一道弱弱的嗓音:“阿姐?”
謝徵側過頭,就見長寧似乎剛醒來,一手還抱著她的紅封,一隻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困惑看著他和樊長玉。
他瘦長的手指輕抵在唇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碎發垂落在額前,眸色在燈影裡漆黑沉靜:“你姐姐睡著了,別吵到她。”
長寧乖乖點頭。
謝徵指了指一旁的油燈,道:“拿得動油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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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長寧更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兩手捧著油燈走在前邊,謝徵一手穿過樊長玉腋下,一手穿過她膝彎,把人打橫抱起,穩穩地走在了長寧身後。
樊長玉把他從野地裡背回來過兩次,他卻還是頭一回抱起她。
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清減些。
是了,短短兩月,她經歷的是雙親亡故、竹馬退婚、大伯搶她家產,再往近了說,這兩場刺殺也足夠普通人膽戰心驚一輩子。
她表面像個沒事人一樣,每天依舊早出晚歸掙錢養家,飯桌上也從來不見她食不下咽,哄她胞妹時還會跟那小孩一起嘻哈玩鬧。
從前謝徵覺著是她心大,這一刻卻突然覺得,也許……她並不是心大,她隻是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傷感難過而已,所以努力掙錢,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敢讓自己生病,也不敢讓自己一蹶不振。
因為她妹妹隻有她能倚仗了,她不能倒下。
從堂屋去北屋的路不長,在黑暗與燈影的交錯中,謝徵心頭卻湧上了許多復雜的情緒。
到了北屋,長寧身量不夠,不能把油燈放到桌上,就先把油燈放到了一張圓凳上。
謝徵把熟睡的樊長玉放到了床鋪上,長寧就蹬蹬蹬跑過來兩手抱住樊長玉腳上的鞋子,使勁兒往後拽,幫她姐姐脫鞋。
小孩铆足了勁兒卻還是不得章法,謝徵道:“我來。”
他幫忙脫下兩隻鞋,本想就這麼幫樊長玉蓋上被子,長寧卻道:“阿姐的袄衣還沒脫。”
謝徵指尖微頓,哄小孩說:“你阿姐睡著了,脫袄衣可能會弄醒她,讓她就這樣睡吧。”
長寧這才作罷。
他給樊長玉蓋上棉被時,小孩也踢掉鞋子爬上了床,像個小大人一樣幫她姐姐掖了掖被角。
謝徵等小孩也躺下了,才把油燈放到了一旁的木桌上,回過頭看了一眼床帳那邊,昏黃的燈火下,樊長玉臉上帶著醉酒的薄紅,睡相乖巧又嫻靜。
他突然就想起了他教她大胤律法的那一晚,她背律令背睡著了,趴在書案上,在睡夢裡哽咽喊出的那一聲“娘”。
心頭那股陌生又奇怪的情緒又升了起來。
“姐夫?”
長寧見他一直盯著這邊,眨巴眨巴眼喚了他一句。
謝徵回過神,說:“方才在那邊屋子裡的事,別告訴你姐姐。”
小長寧很迷茫:“什麼事?”
謝徵沉默了一息,想著她那會兒剛醒,或許沒看見,便道:“沒什麼。”
他準備拂滅油燈時,小孩道:“姐夫你回屋不用燈嗎?”
“不用。”
話落,油燈已熄滅,屋內陷入了一片黑暗。
謝徵在一片暗色中步履從容離開了房間,出門時還順手帶上了門。
他回房前,把還在火塘旁的雞籠子裡的海東青也帶走了,進屋後點上油燈,研墨將白日裡沒寫完的那封信寫完,隨後才放進一個竹筒裡,綁到了海東青腳上。
海東青翅膀和腳上的傷已養得差不多了,這些日子因為沒有出去飛,每日還有一大碗鮮肉碎或內髒吃,整隻隼都圓潤了一圈。
謝徵抬臂讓海東青跳上來時,感受到小臂上的重量,眉峰微不可見地皺了皺:“送完信,在外邊飛到天黑再回來。”
海東青一雙豆豆眼下意識瞟向堂屋那邊那個裝肉碎的大碗,感受到身後的人氣息驟冷,才趕緊煽動翅膀飛向了深沉的夜幕裡。
謝徵在海東青飛遠了後也沒進屋,而是負手站在檐下看了許久柳絮一般紛紛揚揚往下落的大雪。
讓趙詢買糧時,他就預料到了官府那邊終究會注意到。
前些日子趙詢來見他,他已讓趙詢把糧食先送去自己指定的地方,海東青送去的這封信,便是讓他舊部去運糧的。
魏家人想不費一兵一卒除去自己,再接手他徽州的十萬兵馬,算盤是打得極好,可他既沒死,那父子倆的好日子便也到頭了。
數月之前突然傳出的關於十六年前錦州之戰的風言風語,他原本還不信,但他那位好舅舅得知他在暗中查錦州一戰後,直接在戰場上設套欲謀他性命,無疑不是坐實了那一謠言。
拿回徽州兵權之前,還得借魏家人之手,先把他們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暗釘給拔了。
想到自己認賊作父十六載,謝徵挑起的嘴角就滿是嘲意。
如果那個女人在得知他父親死訊時,沒有選擇隨他父親而去,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被養於魏嚴之手,也不用認賊作父十六載?
他沉沉閉上眼,屋檐下的燈籠將他高挺的鼻梁在臉上投下一片暗影。
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樊家那兩姐妹來。
有那麼一瞬,謝徵其實是有些羨慕那個小孩的。
他幼年遭逢變故時,同她差不多大小,但謝家大廈一傾,他身後再無人可為他庇風雨。
那個小孩多好啊,沒了爹娘,卻還有一個為她撐起一片天的姐姐……
再睜眼時,謝徵眸底所有情緒都已沉寂了下去。
他轉身回房,褪下外袍剛躺下便覺出枕頭底下不太對勁兒。
他坐起,拿開枕頭,瞧見放在枕下是一個紅封時,俊美的臉上明顯有片刻錯愣。
壓歲錢。
歲同祟,民間都說壓歲錢可以闢邪驅鬼,保佑平安。
這是那女子給他放的?
謝徵拆開紅封,裡邊裝的是幾個銀锞子。
每一個的分量都不到一兩,但此刻拿在手中,卻隻覺沉甸甸的。
謝徵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收到過壓歲錢了,父母離世後,他唯一一次收到壓歲錢,還是外祖母在世時給的。
魏嚴冷血剛強了一輩子,別說他這個外甥,便是他自己的親兒子,他都未曾假以慈色過,自然也不會在年節裡讓人給他們準備紅封。
謝徵仰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腦後,一隻手拿著一枚銀锞子放在眼前借著燭光靜靜端詳,漂亮的眉眼間多了幾許其他情緒。
她父母亡故,此後也無人再給她壓歲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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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樊長玉醒來時,隻覺腦袋有些漲漲的。
醉酒的緣故,她起得有些晚了,長寧都已不在房內。
她慢吞吞爬起來,發現衣服都好好地穿在自己身上,努力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但醉後的記憶再怎麼想也是一片空白。
不過她還能回房的話,要麼是她自己走回來的,要麼是被言正扶回來的。
樊長玉想想後者就覺面上躁得慌。
這可真是丟臉丟大發了,她喝清酒都喝醉了,傳出去不得叫人笑話。
她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角,起身後剛簡單洗漱完,就聽見堂屋那邊傳來了長寧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