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胤礽是知道這件事的,他當初因定了石氏,特意去將石家祖孫三代查了個清清楚楚,當時簡親王暴跳如雷的軍報折子上赫然寫著“華善不敢進”,反而率部死守茶陵,從而令吳三桂一鼓作氣攻下永興。康熙在京城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出天,直接臨陣換將:“上切責之,解將軍印。”
後來吳三桂平了,論罪時,康熙念在郡主的面子上,寬之。
要不是石華善這個犬父生了虎子,包括石文柄在內的三個兒子都很能打,先後鎮守雲南、福州,幫著施琅收苔灣,後來又在剿倭寇時立下大功,總算洗刷了那次延誤軍機的大罪,而康熙用朝臣還算寬松,又正好需要石家這與滿漢都有幹系的家族,這石家的將來還不知如何呢。
更何況,石家祖上在前明時為求高官厚祿願意舍棄自己滿人的姓氏,因為隻有當漢臣才能得到重用、能執掌兵權,而到了大清,又不願做漢民了,要當回滿人來。
這實際上也無可厚非,想要家族存續下來,想要活下來並沒有錯,一朝天子一朝臣,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為國捐軀赴國難的。
但當時胤礽還年輕,他不喜歡這樣“識時務”的妻族,知道這些事以後,更生氣了,一直想不通皇阿瑪為何非要把石家塞給他?哪怕為了彌合滿漢,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帶著幾分賭氣,哪怕那時候石氏已經進京侯嫁,胤礽也權當做不知道,從不讓僖嫔召見石家內命婦,也不讓赫舍裡氏和石家結交,康熙隻好替兒子做做面子,年年都賞賜石家。
胤礽想到這兒,更加想到夢中他一被廢,石家兄弟就改投老八,忽然也能理解了——這麼細論起來,這是石家祖宗上頭就傳下來的。若是日後大清沒了,恐怕石家也能好好效忠下一個王朝。
就衝這個,康熙再寬容,即便為了他這個太子,也是不會為石家抬旗的,他以前不會,之後更不會。
程婉蘊聽完之後比較吃驚的是——太子爺對石家的態度,好像很不喜歡啊?居然將石家以往不大光彩的事就這樣告訴自己了!
她一時不知該感慨太子爺對她的信任,還是該感慨石家好像真的有一點點……委屈了太子爺了。當時康熙到底咋想的呢?
哪怕來自後世,知道歷史大概走向,也看過很多清宮劇之類的分析,程婉蘊還是鬧不明白。
“對了,你祖父是做什麼的?”胤礽忽然又想起抬旗也得挑吉日、命大學士宣旨,旨意裡定然要寫程家至少三代的“光輝事跡”,用溢美之詞好生誇一誇家族淵源,但程家的祖上是做什麼的?這還真不知道,胤礽隻知道阿婉的祖父早死,祖母前頭幾個孩子也都夭折的夭折、逃難離散身死的也有,就剩了程世福這個幼子,所以程家幾乎隻能追溯到程世福就斷了,因其為寒門出身,恐怕連家譜都沒有。
程婉蘊回想了一下,然後就有點訕訕:“我聽祖母說過,祖父好像是屠夫……”
程家曾祖是明末莫名其妙被裹挾當了“漢軍旗”的小兵,等天下安定僥幸活下來就成了闲散兵丁,跟著佐領回了原籍娶了屠夫的女兒,順道繼承了屠夫的家業。
因此,程家祖父就成了那條街最俊俏的殺豬漢!程老太太一說起程老爺子就眉飛色舞,說他又強壯又濃眉大眼,夏天天熱,他就隻穿無袖的短褂子,敞著懷,手起刀落剁豬肉,分毫不差,都不用上稱。
程老太太就在他豬肉鋪邊上賣菜,每回收攤程老爺子都送她兩根骨頭回去熬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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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兩人成了親,許多許多年後歙縣有流民佔山為王鬧了響馬,縣令徵民壯剿匪,她祖父去了,殺了好幾個匪徒,但最後鮮血淋漓被人橫著抬回來了,受傷太重撐了幾天就斷氣了。
縣令給他們家寫了個勇壯之士的匾,還給了二十兩銀子撫恤。
“那匾還被我祖母藏著呢,人家勸她拿出來掛著,她卻覺著這東西是夫婿拿命換的,不願意見到,就一直收著,隻想念祖父的時候才時不時拿出來擦拭。”程婉蘊嘆了口氣,很多人都說程家是泥腿子,她都不反駁,的確是嘛,往上數三代還是殺豬的呢。
而且她不覺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很為祖父感到光榮,他或許也可以不去的,但他還是為了保衛家人、鄰裡站了出來,因此才犧牲的,他明明很勇敢啊。
程婉蘊笑道:“我祖母常說,我阿瑪那身無二兩肉的樣子,一點都不像祖父,懷章也文弱,反而懷靖就生得很像祖父,祖母因此最疼他,還說他不僅生得像,就連那倔強的狗脾氣也像,說他是那等隻要你待他好,他便也願意為你掏心掏肺、哪怕豁出去命的人。”
胤礽想到夢境中因他之故被處死的程懷靖,垂下了眼眸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悲傷情緒,輕輕道:“老人家看人……很準。”
他在夢中聽到太監們遞進來懷靖的死訊,怔忪之餘,竟在慶幸,幸好阿婉已先去了,不然竟不知該如何向她交待了。
胤礽看得出來,兄弟姐妹裡,阿婉雖然都疼他們,但心底應當是最喜愛懷靖這個幼弟的。懷章性子老成不用人操心,懷靖卻活潑開朗又貼心,那麼大了還能和額林珠弘晳玩到一塊兒。
那樣的悲劇,以後不會了,絕不會了。
胤礽暗暗下定決心,抬頭道:“都扯遠了,總之今兒皇阿瑪把你們叫回來,應當就是要宣旨的意思,旨意一下宮裡定然會有軒然大波,你心中有數就好。”
程婉蘊也斂了神色,鄭重向太子爺謝恩——程家送縣令到父子三人都能身居要職,全離不開太子爺的提攜,但太子爺已經搭好了戲臺子,這戲程家也要唱得起來才行!
這大恩要接得住、要扛得住,否則扶不起來也白搭。宮外靠程世福和懷章懷靖了,宮裡就得靠她了,她要為程家撐住半邊天。
“您放心,”程婉蘊平日裡與世無爭,但不代表她好欺負,她笑道,“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胤礽攬住她的肩頭,低聲道:“從此以後,你就被我立在人前了,那些有心人以後說不準會衝著你來,咱們日子會過得累一些,但別怕,還有我呢,我會站在你身後,你隻管記著這個就好。”
大膽的走,他的阿婉值得一切榮耀。
程婉蘊點點頭。雖然她是後世的魂靈,對抬旗其實並不強求,就算一直都當漢人,她也覺得挺好的,她本來就是漢人呀?後世五十六個民族都是平等的。
但在清朝,這真的是整個家族用無數金錢都無法換取而來的殊榮,不論是順治朝還是康熙朝能夠享受到這一賞賜的家族都是鳳毛麟角。
一般抬旗的都是皇帝的寵妃或者母族,比如康熙朝的佟佳氏、雍正朝的年家、乾隆朝的令妃魏家、貴妃高家等。要不就是給得重用的親王加恩,如四爺就給他信重的十七弟果郡王允禮的生母勤妃陳氏抬旗了。
而給太子的側福晉抬旗的,實在是頭一例,畢竟太子妃的母家都還在漢軍旗,她居然在這上頭越過了太子妃。
這讓並不知道太子爺和太子妃兩人已經形同決裂的程婉蘊也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已知太子爺不是戀愛腦,也知康熙不是慈父,他為何會同意兒子抬高側室的出身去壓制太子妃呢?程婉蘊想到的第一個原因便是索額圖病重,赫舍裡氏無法再為太子爺提供價值了,而她爹程世福近幾年來還算得聖心,康熙可能覺得她家能扶一扶給太子爺加重砝碼?
第二個原因很有可能的就是:要不石家犯錯了,要不太子妃犯錯了。而且這個錯一定還不小,且被康熙知道了。
程婉蘊覺得太子爺替她求來抬旗的恩典還算正常,她自己也知道太子爺對她的好,她也總想盡己所能去報答太子爺,他們之間的情分早已不必多言,但康熙對這件事居然一點都沒拖延,竟然要火速加急地辦這件事,就很耐人尋味了。
不得不說,叫她猜了個正著!
她和太子爺剛回毓慶宮不久,隻來得及把孩子們先安頓好,東西都還沒放下,廊下堆了一堆的行李,梁九功就笑眯眯地捧著聖旨來了。
程婉蘊跪下接旨,聽完才知道他們家抬進鑲黃旗了……八旗中“鑲黃、正白、正黃”為皇帝親領,屬於上三旗,而鑲黃旗又是其中最尊貴的,程婉蘊這下都有點恍惚了。
太子爺也給康師傅吃了迷魂藥不成!
程婉蘊不知道如今東宮式微已到了康熙不得不下力氣扶持的地步,這也是胤礽苦心孤詣才得來的局面——皇阿瑪不喜歡別人搶他的東西,那要讓皇阿瑪自己拿出來,就得讓他心甘情願。而他自斷臂膀正如剔骨療傷,將身上腐朽、潰爛的肉全都挖掉,等長出新肉來就好了。
有舍才有得。
康熙給程婉蘊抬旗,不是為了程家,而是為了太子,為了昭示皇恩浩蕩、東宮依舊。
其實以胤礽如今的局面,也可以提出讓索額圖這一支也封爵來加恩赫舍裡氏,康熙可能同樣會同意——因為索額圖顯然過不過多少年了,給一個虛爵也無所謂。
但對東宮來說,這點小恩小惠卻顯得弱了一些,顯示不出康熙對太子爺的恩寵來。
正好阿婉爭氣,一口氣生下了龍鳳胎,又恰好風調雨順、國富民安,於是用程家反而成了最合適、最正當的了。
胤礽當時在陪阿婉坐月子的時候就計劃好了,趁著絕佳時機要替阿婉要個大的甜頭,他為程家鋪路,也是為自己鋪路,他們之間、家族之間早已密不可分、相輔相成。
宣旨的人是兩波,一波去了毓慶宮,另一波去了程家那小胡同。
遇著這樣的大事,是整個家族的大事,不過康熙還是留了一手的——他隻說抬程婉蘊他們家這一支,而不是全部族人,而她直系的親人也就這幾個人了,程家父子三人全都告假回家也就是了,否則若是一整個大家族,即便是遠在歙縣的族人也能接到旨意呢!
程世福捧著那聖旨還跪在地上,那神情已全然呆滯了,整個人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如墜雲端一般,都已經接完旨了吳氏想拉他起來都拉不起來,她又著急給傳旨太監塞荷包,還想讓他們留下喝茶結個善緣,但都被太監們用一籮筐不重樣的吉祥話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