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方寒霄走到床邊去,打量了一下方老伯爺的面容,方老伯爺覺出來了,倦意深重地道:“沒事。我一生刀槍戎馬,歷過的場面多了,不過一個孽子而已——”他幹澀地咳了一聲,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他自家不懷好意,招惹殺機,死便死了。”
洪夫人受不得這個話:“老太爺,伯爺可是你的親兒子——”
“老子沒有這樣骨肉相殘窩裡壞的種!”方老伯爺陡然一聲爆喝出來,“洪氏,我當年相信你們,是因為沒有證據,如今證據擺在眼前,你還不思悔改,隻會狡辯嗎?!”
當年——
方寒霄沉吟了一下,他留著宜芳暫時不用,是不想揭出來令方老伯爺傷心,如今方伯爺自作孽不可活,再大的刺激,也比不上他擺在外面的屍身,那麼他倒可以少一些顧忌了。
他走到瑩月身邊,向她做了個“宜芳”的口型。
瑩月愣了一下,低聲猜道:“把她帶到這裡嗎?”
方寒霄點點頭。
瑩月應了,轉身出去。
洪夫人被方老伯爺的爆喝唬得不輕,一時未敢說話,見他們這裡動靜,不知是做什麼,但心下直覺不妙,眼神飄忽了一下道:“老太爺執意不信,我眼下也沒有精神分辯,可憐我們伯爺,那麼冷清地躺在外面,我總得去守他一守。”
她這會兒又把方伯爺記起來了,要出去,方寒霄移步過去,攔了一攔。
洪夫人變色:“你還想扣下我不成?”
方老伯爺知道他不會做無謂的事,幫著出聲道:“你就站一站,誠哥兒去守著了。總算他還有點人倫。”
至於誰沒有,那是不問可知了。
洪夫人走不掉,心裡亂麻一般,等來了宜芳。
宜芳哪怕原還有些害怕,聽說方伯爺已死,那是再無顧忌,往方老伯爺的床前一跪,幹脆利落地就把話都招了。
Advertisement
對方伯爺與洪夫人來說,等於他們身上的遮羞布被一層層撕去,方伯爺還好,已經伸了腳,人世間的恩怨他都感覺不到了,洪夫人卻無處可逃,好似被活剝了一層臉皮,她再硬的嘴,也無法再堅持住,隻能悔徹心扉地瞪著宜芳——
這丫頭,太會裝了,她當年沒頭蒼蠅一樣在府裡瞎打聽,她是真的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又怕一下處理掉兄妹兩個,等方老伯爺回來查起覺得蹊蹺,才放了她一馬,不想——!
方老伯爺捂著胸口,向後倒去。
他沒有暈,可是他心痛,心痛啊!
方寒霄搶上前扶住他,方老伯爺一把抓住他的手,聲音顫抖著:“霄兒,你幾時知道的?為何早不說?是我這個老祖父糊塗,令你不敢說了?祖父對不起你——”
方老伯爺的眼角滾下來一滴渾濁的淚。
是他的不信任,把長孫逼走五年,他還把爵位傳給了謀害他的人,他這個糊塗之極的老頭子!
方寒霄安撫地拍了拍他,他如今揭露出來,不是為了給自己討個公道來的,伯府家門之類的爭鬥早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有更重要的話要和方老伯爺說。
不過洪夫人的眼界仍在這一畝三分田裡,她由後悔沒有殺掉宜芳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爵位。
方伯爺的惡行被一一揭露,如今他死了算了了自己的賬,可他留下的爵位,還能不能到方寒誠頭上?
照理方老伯爺是管不到爵位的承繼了,可倘若他因為對方寒霄愧疚,不顧一切地上書將方伯爺所為公開,這種醜聞之下,別說爵位了,方寒誠子承父過,所有名聲前程都得一並完蛋——
洪夫人想到此處不寒而慄,終於失措地道:“老太爺,我們千錯萬錯,你想想誠哥兒,他雖不討老太爺的喜歡,可他不知道這些事,他是無辜的——”
“洪氏。”方老伯爺厭惡至極地打斷了她,“我現在,不想再聽你說一個字,也不想再看見你。你還有一分人心,就去前堂裡好好跪著。”
洪夫人待要糾纏,方老伯爺一絲顏面也沒有給她留,直接使人把她拖走了。
洪夫人的哀叫聲漸漸遠去,方老伯爺毫不猶豫地接著就道:“霄哥兒,你讓我想想,這個爵位,我一定讓二房還給你,隻是——”
他想說“隻是給誠哥兒留條生路”,不便做得太絕,但方寒霄先搖了搖頭,然後站起來,向著宜芳指了指門邊。
宜芳磕了個頭,會意地站起來走了。
屋裡沒有旁人,方寒霄轉而到瑩月面前,低聲道:“替我們守一下門,我和祖父說兩句話。”
瑩月點點頭,慎重地掀簾站到外面去了。
方老伯爺:“——?!”
他眼睛直了,疑心自己是傷心過度,亦或者是憤怒過度,出現了幻聽?
方寒霄轉回來,掀袍角在床前跪下:“祖父,孫兒欺瞞祖父至今,今來請罪。”
第119章
方老伯爺眼神直著,說不出話。
方寒霄連叫了他兩聲,他都仍舊恍惚著。
這怪不得他,換誰也反應不過來,方老伯爺被連著打擊到現在,還能保持神智上的清醒已算格外硬朗了。
方寒霄無奈,他也不想趕在這個時候,可方伯爺之死不但方老伯爺洪夫人等不能接受,與他也是全然未曾料想得到,方伯爺再是闲散,他身上的爵位不是假的,這樣正經的國朝勳貴說殺就殺了——下手之人得是多麼喪心病狂膽大包天?
這危險太深重了,方寒霄不敢耽擱,才抓緊時間招認請罪。
方老伯爺暫時不給他回應,他也不管了,膝行著挨到床邊去,把他當年出走流浪到韓王府,機緣巧合被韓王夫婦看重,那時韓王亦是病重,給韓王看病的大夫醫術通神,就便給他也看了看,把他的嗓子治好了的事徐徐說了出來。
要說方老伯爺的心情,饒是他前半生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沒有像今日這樣復雜過,聽見方寒霄說在外面的時候已經好了,那就是打回來就欺瞞著他,欺瞞了一年多,方老伯爺真是恨不得抓起拐杖把他敲兩下,敲出個大包來才好。
可是聽著他低沉的聲音不斷響著,陌生又熟悉,無限的狂喜又在他的心中炸裂開來——他一手帶大的,投注過莫大心血與珍視的長孫,沒有廢!
兩種強烈的情緒不相上下地在心中撕扯著,方老伯爺的表情都扭曲了,伸手點他,隻說得出一句:“你,臭小子!”
狠心的臭小子!
裝模作樣的臭小子!
他怎麼養出這樣壞的小子來!
“你就看著我替你嘆息著急!”方老伯爺罵他,可是臉上已經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菊花紋般的笑意。
方寒霄早知在他面前這一關不難過,由他數落,隻是老實跪著,方老伯爺罵過他兩句,已忍不住道:“起來罷!”
方寒霄站起來在床邊坐下,才繼續將後續告知。
方老伯爺的表情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你二叔極有可能是為人滅口?”
說這一句時,方老伯爺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再不爭氣再蠢壞的兒子,畢竟也是兒子,眼看他都長到了四十多歲,忽然橫死在外,做爹的沒有不心痛的。
罵他歸罵他,不能真由他“死便死了”,這筆血仇,必須找回來。
方寒霄點頭:“二叔當年找的那伙兇徒,絕不是一般人物——”
如今對著方老伯爺已不需要隱瞞,他將先韓王世子、徐二老爺與他自己身上詭異相似的刀傷疑點都說了出來,最後總結道:“我疑心二叔不知道自己與虎謀皮,不知輕重,重新招惹上了這伙人。”
除了這一個可能,其他無法解釋方伯爺買兇不成反被殺的下場。
對了,除非一個,那就是他及時發現了方伯爺的作為,先下手為強了——可他當然知道自己沒有做這件事。
方老伯爺也不考慮這個可能,沒有那麼多道理分析,他既然偏疼方寒霄,又怎麼會從人性最惡處想他。
洪夫人嚷嚷的那些話,他當時沒有信,現在也不會信。
他隻是震驚道:“竟有這許多波折,老二真是——”
憑他那點能為,怎麼敢裹進這天下最殘酷的爭端裡來。
如今死了,都隻好做個糊塗鬼!
方老伯爺又痛心又生氣:“這個糊塗蛋,他以為是他買兇害你,到底誰做了誰的刀,他都沒有弄明白!”
敢於先後刺殺先韓王世子與延平郡王的刺客絕不是方伯爺隨隨便便派個小廝能從坊間找到的,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多的是地痞無賴,從方伯爺這第二次出手,能被衙役跑一跑就問到端倪可以看出,方伯爺當年的手段也不會有多麼高明,最終能成一個方老伯爺都查不出來的局,厲害的不是方伯爺,而是他找的那伙兇徒。
——方伯爺自己其實倒也知道這一點,不然他還念念不忘要找那些人呢,結果把自己找進了鬼門關。
方寒霄低聲道:“韓王系與蜀王系先後遭劫,從受益者上看,潞王嫌疑最大,自潞王傾覆以來,我原在留心著後續的事端,結果,就出了二叔這一樁。”
從方老伯爺的角度講,非常傷痛,可是在方寒霄來說,是給他指明了一點方向,他接著道:“如果這伙兇徒是潞王所豢養,那麼潞王已經失勢,他們即便不樹倒猢狲散,也該速速撤出京城——”
方老伯爺打斷他,深思道:“莫不是還想做什麼大事?”
方寒霄懂他的意思,藩王豢養的刺客要做大事,能是什麼——不是刺王,就是殺駕,那麼,就不對了。
“祖父,您想一想,若有此意,更該隱匿深藏,怎會現在對二叔動手?”
“如果是被你二叔胡亂打岔,揭露了什麼行藏——”
“有這個可能。”方寒霄認同,旋即道,“但如果是這樣,殺二叔更是不智之舉。”
方伯爺不是普通平民,殺了他,官府查不出線索拖延著就完了,方伯爺這個身份的人橫死一定會激起極大浪花,殺掉方伯爺,這伙人在追查之下,有可能暴露得更快,而他們所想做的事,幾乎不再有伸手的餘地。
“除非他們有自信,隻要殺掉二叔,就絕對安全,絕不會被追查到,可是,”方寒霄問道,“潞王的人手憑什麼可以辦到這一點?”
這個問題方老伯爺不用細想,不可能,藩王本就是深為朝廷提防的一個群體,潞王如果可以將自己的人手在京城嵌入到這麼一個天衣無縫的程度,他就不會是最早出局的一系了。
“潞王不可能,那麼蜀王,豈不是也不可能?”方老伯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