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盯著徐二老爺身上的傷口,合攏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緣的那一處疤痕。
他這處傷不隻露出來的這一點,是從肩側劃落下來,切破手臂,最終落點在他掌緣,險將他手筋砍斷的一條漫長傷痕。
五年過去,他上臂的傷疤已經養好了,看不出什麼來,但小臂到掌緣這一段傷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將要跟隨他一生。
給他留下這道疤痕的人,擅使纏字訣,與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時氣勢最盛,而後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時含勁不吐,到對手以為他力竭放松警惕時,忽然發力,後發制人。
反應在傷痕上,就是傷痕很長,且落點重於起點。
會開口說話的,不隻是人。
如果你曾日日夜夜觀察過自己身上的傷口,它一定可以告訴你些什麼。
這一道特殊的傷痕,方寒霄生平第三次見到。
第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第二次,是一個已死的人身上。
先韓王世子。
他初到韓王府時一直隱姓埋名,韓王妃何以信任他,敢請他去照顧韓王,就是因為他洗浴時,韓王妃的心腹發現了他身上這一道傷痕。
有共同的仇人,那麼就是朋友。
第78章
這一天裡,瑩月的手也有點疼。
拉架時被撓的。
延平郡王遇刺,各方反應裡,數一個人最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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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韓王,也不是潞王,而是望月。
望月打從嫁到隆昌侯府,就好似把自己的好運道用完了般,不停地走背字,走完一個又一個,婆婆待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惜月中選的事一出,連本來還哄著她的丈夫岑永春都翻臉了,找著她大吵一架,吵完以後十來天沒理她,自去到外面遊樂,望月費了好大的力氣去宛轉俯就,總算哄回頭了點,但也就是個不冷不熱,跟從前她在屋外站一會兒都要體貼解衣贈她的男子判若兩人。
她的日子過得像掉進冰窖了一樣。
直到延平郡王遇刺的消息傳來。
朝堂上吵成了一團,隆昌侯府關起門來,裡面歡喜得像過年。
延平郡王要是沒了,他的親事肯定也沒了,隆昌侯府不用再頭疼被皇帝生拉硬拽跟延平郡王扯上關系,再一個更好,潞王系直接就少了個對手——唯一的遺憾就是,那刺客怎地如此不中用,沒真將他殺死呢?!
雖有遺憾,但延平郡王能受傷也不錯,他耽擱在揚州裡,潞王家的兩位郡王可是已經到了京裡,先一步在皇帝及群臣面前亮上相了。
岑夫人及岑永春的心情都好起來,望月也就終於從冰窖裡探出了頭來。
她心中的趁願,絲毫不下於婆婆及丈夫,撿著一日回娘家來,親自當面要嘲諷惜月了。
她來的時候巧,惜月剛從外面回來,兩人在二門裡碰上了面。
惜月一身穿戴極好,身後跟著的宮人手裡還捧著一個彩漆紫檀螺鈿方盒,裡面不知放著什麼,但隻從這個盒子繁復精美的工藝看,裡面也不會是凡品。
望月把她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妹妹如今飛上枝頭,大變樣了,我竟快認不出了。”
惜月如今有什麼可怕她的,她本也是爭強不願退後讓人的性子,停了步,當即就道:“原來是大姐姐,大姐姐認不出我,這也怪不得,大姐姐從前何曾把我們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裡呢。見得少,自然就生疏了。”
望月才開口就被噎回來,臉色僵了一下道:“二妹妹,你說什麼呢,一個家裡住著,什麼見得少見得多的。我倒要問問,你這是去哪兒了?別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延平郡王如今躺在揚州,生死未卜,你這未來的郡王妃不在家中,總出去闲逛交遊,可不是做人妻子的道理。他日郡王上京,傳到郡王耳中,隻怕二妹妹不好解釋。”
延平郡王當然沒嚴重到生死未卜,寫奏章上京的時候,就已經脫離了危險,望月這麼說,不過是有意誇大,打壓惜月。
惜月絲毫不懼,揚起唇角,笑了一笑:“大姐姐真是會替我考慮。不過,大姐姐多慮了,我並沒有出去闲逛,今日出門,是宮裡皇後娘娘相召,讓我去說說話兒。大姐姐說什麼生死未卜,不知是哪個旮旯角落裡聽來的爛嘴巴子的闲話,皇後娘娘親自告訴我了,說郡王沒有大礙,叫我不必憂愁,隻管安心待嫁,蒙皇後娘娘青眼,還賞賜了我一件首飾。皇後娘娘還說,京裡有什麼處得來的姐妹,讓我也隻管多去坐坐,告別告別,不必拘泥悶在家裡,女兒家遠嫁離鄉,不容易。大姐姐聽聽,皇後娘娘這是多麼慈悲寬厚,肯替臣女著想的一片天下之母的仁心呢?”
望月從她說第一句話起,臉色就大變了,待聽完,直是變出了好幾個色兒。她還沒來得及見到徐大太太,不知道這回事,也萬沒料到惜月能蒙皇後召見,還得了賞賜,她來是準備痛擊惜月的,這可好,先叫惜月給了她一下痛擊,而惜月末尾問她那話,她還不能不回。
“那自然是的,”她嘴角都要抽筋了,擠出點笑容來,“皇後娘娘的為人,誰不欽服呢。”
然後她才想起來找補惜月話裡夾帶的機鋒,沉下臉道:“二妹妹說話注意些,什麼爛不爛嘴巴子,這也是你如今身份好說的話,那等市井無賴婦人和人爭嘴時才這麼咒人呢。”
惜月微微冷笑:“郡王明明沒有大礙,這個人這麼說郡王,才是咒他,我罵回去一句怎麼了?正是我如今身份如此,我才要罵,郡王即便知道了,也隻有覺著我向著他的。我不但要說她爛嘴巴子,我還要說她髒心爛肺,不修口德不行好事,這個人的倒霉日子,還在後頭呢!”
兩人站的這裡並不避人,二門處有守門的婆子,也有來往辦事的嫂子丫頭,聽這兩位一句不讓一句地頂起來,沒兩句話功夫就已白刃見血,都咋舌不已,不敢靠近,但也舍不得走,在附近遊蕩,悄悄圍觀偷聽。
惜月一點不怕人聽,她跟望月是積怨已久,不是這個長姐挑三揀四,吃著碗裡瞧著鍋裡,不會把她拖到十七歲還沒個著落,她翻身以後不找望月麻煩就不錯了,望月還敢來找她,她一分情面都不會給她留,多年的怨氣,狠狠地就撲了回去。
但望月沒有這個準備,她不覺得她有什麼對不起庶妹的,惜月這個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被反撲得都傻了,一時隻曉得道:“你——!”
“我什麼?我勸大姐姐,還是少在我們身上用心,多把心思放在自家上罷。我聽說大姐夫如今待大姐姐可差了不少,時不時家都不回了,呵,倒有點像我們老爺似的。焉知不是大姐姐不用心操持自家家務,把心思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上的緣故呢?”
惜月越戰越勇,一句話還掃落了兩個人,連徐大太太都一並說進去了,望月這下如何能忍,偏偏口舌上敵不過再無顧忌的惜月,一時氣昏了頭,伸手要去打她。
惜月這下有點愣住,她沒想到望月當著她身後的宮人敢動手,不過一愣之後,她也就回過神來,迅速招架起來。
瑩月就是在這時趕過來了。
她的別賦終於寫好了,來送給惜月,卻是不巧,惜月被忽然一道旨意召進了宮,她原要回去,雲姨娘嘴上說不出來,心裡對她著實有歉疚,又感激她,努力殷勤地把她留住,叫她多坐一會兒,等一等惜月就回來了。
瑩月不慣拒絕人,再者她回去也沒事,就順了雲姨娘的意。坐著坐著,聽說惜月回來了,她坐了好一陣子,也有點無聊,主動迎出來接她。
就撞上了兩個姐姐掐成一團。
惜月進宮不可能帶很多下人,她身邊就跟了一個宮人,宮人手裡還捧著御賜的東西,一時不好動彈,望月那邊不一樣,她帶了兩個丫頭,都摻和進來有點拉偏架的意思,瑩月看著惜月似乎吃虧,忙上去勸阻:“大姐姐,二姐姐,做什麼呢,別打了!”
沒勸兩下,混亂裡,不知道被誰撓了一把。
她痛呼一聲,這下跟她來的石楠也急了,衝上來幫忙。
戰局進一步擴大,在遠處圍觀看熱鬧的下人們見情勢不好,不敢再幹看了,紛紛過來解勸攔阻。
終於把兩方人馬勸得分隔了開來。
徐家是書香門第,幾十年沒有在後院裡出過這樣的事,這也就是說,參與動手的不論是主子還是丫頭其實都沒什麼經驗,要說傷勢,都還好,至多被撓破一層油皮,但形象就毀得比較厲害了,個個衣襟凌亂,發髻歪斜。
拉架的下人們看著想笑,又不敢笑。
鬧到這個地步,望月和惜月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起來,且有點沒臉見人,撐著對臉冷哼一聲,各自飛快扭頭走人。
回到院子裡的時候,瑩月才發現自己手背上被撓的那一道滲出了血絲。
惜月反而是完好無損的,看著心疼,嗔怪她:“傻丫頭,你上去湊什麼熱鬧。”
一邊忙吩咐人找藥來。
瑩月乖乖伸手,讓石楠給她塗著,好奇又驚嘆地問惜月:“二姐姐,你們怎麼會打起來?”
提到這個,惜月冷笑:“她想回來看我的笑話,我叫她看,越性叫她看個好看的!”
就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她,說完了道:“不提那敗興的事情了,我給你看皇後娘娘賞我的首飾。”
就問宮人討了盒子來,興致勃勃地打開盒子來給她看。
裡面擺的是一隻金光閃閃的鳳釵。
要說皇後召惜月進宮之事,雖屬突發之事,但背後自有理由。延平郡王遇刺,皇帝拖了好幾天才派人前往揚州,這事其實辦得有點難看,皇家是要體面的,過後為了找補,就把惜月這個準延平郡王妃召進去撫慰一番,給點賞賜,算是把皇帝對侄兒的冷漠圓了過去。
姐妹兩個看了一回首飾,又說一回進宮的事,惜月不但見了皇後,還見到了衛太妃,衛太妃即是蜀王生母,惜月算是她的孫媳婦,皇後召惜月進宮,自然順便請了她作陪。
這位衛太妃也是先帝時有位分的僅存的老人了,今年已經六十九歲,因為年紀大輩分高,一向在宮裡的日子還不錯,隻是很少出來。
這一回說過,又說瑩月寫的別賦,惜月小時學過書,後來她不感興趣,就撂下了,不過基本的鑑賞能力還有,看得贊不絕口,把瑩月誇得滿臉通紅,連連推辭,這一番話又說過,不覺天就快黑了。
丫頭小聲提醒,惜月探頭往窗外看了看:“呀,這個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三妹妹,你不如就在這裡住一夜,三妹夫不在家,左右你回去也沒事,我們一床睡,再說說話兒。”
瑩月想想惜月不久要遠嫁出去,姐妹再沒這樣對坐說話的日子,心下也舍不得,就點點頭,應下了,隻打發玉簪回伯府說一聲。
正院那邊一直沒人過來,估計是知道了惜月厲害,架都打了,說她兩句更不會怕。瑩月惜月兩個安靜地用過了飯,洗浴過,惜月找了自己的衣裳來給她換上,然後兩人清爽地躺到床上去。
惜月把丫頭全打發了出去,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瑩月闲聊。
瑩月不大有心事,困得快,說一會兒,就快要睡著了。
惜月不依,推她:“你這樣就睡了?醒醒,我還問你話呢。”
瑩月努力撐開眼睛,拉長著嗓音:“嗯——?”
惜月翻身趴過來,腦袋也往她枕上擠了擠,聲音壓得低低地問她:“你……那個時候,感覺怎麼樣?”
瑩月茫然:“什麼怎麼樣?”
惜月聲音壓得更低:“——就是,圓房的時候。”
這一句擠出來,她也就自然了,跟著道:“姨娘跟我說,會很痛,叫我忍著,再痛也不要亂哭亂叫,敗夫婿的興致。我問她到底有多痛,她又說不出來,一時說像被劈成兩半,一時又說忍忍,很快就過去了——都劈成兩半了,怎麼能很快就過去了?”
瑩月:“……”
她默默地躺在被子裡臉紅冒煙。
但惜月不肯放過她,這麼私密的話題,她也沒別人可問,又推瑩月:“你說說,我不告訴別人。到底痛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