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看上去甚是平靜,倒惹得於星誠又是一聲嘆息:“你這命運,實在多舛了,難得你不曾因此灰心喪志。”
可不是嘛,少年時連喪父母,沒兩年又遇匪徒追殺,殘身出走,終於回來,卻連妻子都叫嶽家換了,這裡面每一條拎出來都夠人哭一壺的,何況集齊了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於星誠所說“多舛”兩個字,看似簡單,實則精準沉重。
曾經方寒霄自己也是這麼覺得,所以他氣苦憤怒地跑了,直到孤身返京,他都還揣著滿懷的陰鬱,靠時不時地給二房添堵才撐住了表面上的從容情緒。
可是現在,他對於自己人生的遭遇是真的沒有那麼不滿了。
因為命運最後塞給他的不是又一個磨難,而是一顆糖。
所以他回應了於星誠一句話:無事,否極泰來。
一個人真正輕松的狀態是不太容易偽裝出來的,於星誠跟方寒霄巧遇那會還是方寒霄狀態不大好的時候,兩相對比,更能察覺出他前後的差別。
於星誠對此很欣慰,一個情緒穩定,不會為仇恨蒙蔽幹擾的同伴自然更讓人放心。
他就笑著附和了句:“是。”然後便將話轉入了正題,“鎮海,我依你意,參過隆昌侯之後,你觀如今京中風向如何了?”
岑永春若在此處,聽到此話,隻怕得驚一個跟頭——方寒霄出現在於星誠家裡不算多離奇的事,有親眷關系尋得到脈絡,但能指使得動於星誠寫彈章參他爹,就實屬駭人聽聞了。
方寒霄凝神片刻,寫:暫無特別動靜。但有一事不同尋常。
於星誠專注地看了一眼,發出疑問:“哦?”
——選秀出的秀女名單報上去,一直未有下文,不知聖心究竟如何。
方伯爺以協助承恩公的名義摻和進了選秀,對方寒霄也是有好處的,這些大面上的訊息,他能比較方便地獲取一些。
三個未來郡王妃的數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照著程序走,此時是該早走完了,但最終人選卡在了皇帝那裡,遲遲出不來結果,對報上去的秀女,皇帝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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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令方伯爺納悶又很為忐忑,在家裡流露過幾句。
方寒霄本來注意力不在選秀那邊,因此注目了過去。
於星誠才回來,沒空了解其中究竟,但他相信方寒霄的判斷,沉吟著道:“皇上是打算在這裡面做做文章?”
方寒霄寫:應當是。
怎麼做,就不太好猜了。
禮部不肯獨自承擔選秀事宜,必要把承恩公拖下水,可見其現任主官的謹慎,這麼一個謹慎的人,最終報上去的人選不會出格,必然是樣樣卡著標準來的,這樣的人選皇帝不滿意——遲遲不決就等於是不滿意,那什麼樣的才能過皇帝那一關,就很難猜了。
畢竟之前關於選秀的各項標準,也是經過皇帝朱批同意的。
於星誠道:“聖心,似乎是愈加莫測了。”
方寒霄默然點頭。
兩人心裡都有未竟之語:皇帝這莫測,多半是叫沒兒子鬧的,自己兒子都沒有,一下倒要選三個侄媳婦,心裡怎麼自在呢。
猜不出來,空耽擱在這裡也沒用,於星誠示意:“鎮海,你先回去吧,岑家那世子還在外面,我需去見一見。”
他這麼說倒不是給方寒霄下逐客令,而全是一番好意,在他看來,岑永春與方寒霄中間隔著奪妻之恨,方寒霄能不見他就不要見,免得往心裡插刀。
方寒霄的回應是勾唇一笑,寫:無妨,這中間有些緣故,世叔見了便知。
於星誠覺得納罕,但見他面色全無勉強,便也不相強,笑道:“那好。”
就領著他一道出去。
岑永春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百無聊賴,已經在花廳裡轉悠起來了。
終於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他一轉頭,眼神一亮,忙從椅子背後轉出來,揚聲道:“——寒霄,你怎麼也在這裡?”
於星誠一個恰到好處的笑意本已擺到了面上,頓時卡住了一下,心內驚訝又好奇起來——這是怎麼個意思?
仇人相見,分外親熱?
岑永春居然都不來向他見禮,而是先把注意力放到方寒霄身上去了。
他轉臉去看跟在他身邊一步之遙的方寒霄,方寒霄目光微微一轉,含著奇特的笑意與他碰了一下,然後才看向岑永春,隨意地點了下頭。
岑永春沒看出來他們之間打的短暫機鋒,哈哈著笑了出來:“你也是來見於世叔的?這可是巧了!”
他話中就含上了兩分優越感,“你是有什麼事請於世叔幫忙嗎?真是,你為何不來找我,我們也是親戚,你很不用跟我見外。”
他有這個念頭也不奇怪,一樣的姻親,他要不是岑夫人催著,才不會主動來拜訪於星誠,方寒霄卻是主動就來了,還這麼七早八早地,多半是有事相求,就是沒事,那也是借著拐彎親來攀關系來。
於星誠眼中精光一閃——以他巡過大江南北的閱歷,岑永春這點淺薄心思完全瞞不過他,聯系方寒霄先前那一句,再聽岑永春這一句,他對這對詭異連襟間的狀況已經是了然於心了。
這時候,岑永春發揮完優越感,才想起來向他行禮問安。
於星誠目光復雜地打量了他兩眼,尚宣的妹妹棄美玉而攀附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知該怒其不爭好,還是說一句人各有志好。
“世侄不必多禮。”
於星誠抬手讓他起來,手放下來的時候,乘著岑永春轉身,就勢拍了拍方寒霄的手臂。
方寒霄感覺到了他的安慰之意,他笑了笑,搖頭。
於星誠大概是覺得他忍辱負重了,不過,沒有,真的沒有。
他很自如地進去,待於星誠坐下後,也在下首尋個位置坐了。
岑永春想不起來要回避他,徐家已經說了於星誠為何會參隆昌侯的緣故,岑永春個人覺得很有道理,岑夫人再把探話的任務交給他,他就沒當回事。
並且吧,他也不具備從於星誠這等人嘴裡探到話的能力。
兩句話一過,他沒探到於星誠的,反而是於星誠把他的來意探出來了。
知道了來意,底下於星誠就順著他想聽的說了——總之是個誤會,大可不必擔心。
岑永春就真的不擔心了,然後想起來自己的另一個來意,道:“於世叔,月中時我祖父要做七十的壽辰,母親叮囑我邀請您一聲,回頭家裡會正式送帖子來。”
於星誠笑道:“是嗎?那要祝老侯爺壽比南山了,不過,我不方便去露面,世侄替我和侯夫人致聲歉罷。”
岑永春追問道:“哪裡不方便?”
真是個朽木。於星誠無奈,提醒他:“我才參過令尊,轉頭又去貴府赴宴,傳到皇上耳朵裡,算是怎麼回事呢?這個嫌疑是需要避一避的。”
岑永春才恍然大悟:“對,對,世叔說得有理。”
他倒不是不懂這個道理,隻是他懶得動這個腦筋,別人不說,他也就不知道。
轉頭去向方寒霄道:“你可必須得來啊,不來就是不給我面子。”
方寒霄聽了,暫沒給出回應,面上似有猶豫之色,岑永春忙道:“別找借口,你不來,我去你家找你去!”
方寒霄隻得點了頭。
岑永春這才滿意了,他在這裡呆得本來沒有意思,當下覺得任務完成,就站起來要告辭了。
於星誠忍耐著叫人送他。
岑永春前腳出了花廳,於星誠掩著嘴,一聲忍笑的咳嗽就出來了:“怪道你說有緣故。”
可不是有,岑家這位世子爺,簡直是上趕著往方寒霄手心裡蹦,攔都攔不住。
他之前為什麼不在彈章裡寫明隆昌侯與潞王勾結的實據,就是因為沒有嘛,在這一點上,他沒有欺騙岑永春。而如今看,這實據很有可能就要著落在這位世子爺身上。
方寒霄拿過紙筆來,跟他就此又商談了一會,於星誠邊看邊點頭:“你小心行事。”
一時談得差不多,方寒霄也該告辭了,於星誠親自站起來送他,心內躊躇片刻,還是道:“鎮海,替嫁給你的那位徐三姑娘,畢竟也是先老尚書之後,你——”
他想讓方寒霄不要過於遷怒於她,但這句話不是很好出口,他不曾經歷方寒霄的屈辱,空自要他寬恕未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頓了好一會兒之後,把話放得更婉轉了一點,“日後尋個妥當地方安置她罷。”
他日大事做成,方寒霄絕不是今日地位,他不可能忍下真與這麼個妻子共度一生,那麼能放她一條生路,也算是不錯了。
方寒霄聽了,揚一揚眉梢,他已經站到花廳門外,沒有紙筆,想了想,向於星誠搖搖頭,然後一拱手走了。
他的態度是不願意,但被提到此事看上去心情又不壞,於星誠再能揣度人心,猜不準他這是個什麼意思,不好把他扯住問,隻得無奈地搖搖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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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是坐車來的,他一個男人出門,其實騎馬更方便一點。
會坐車,是因為出行的路上不隻他一個人。
馬車行到半途的書館裡,停下,他跳下來,進書館找了一圈,很快找到縮在角落裡被玉簪石楠擋住的瑩月,伸長手臂拍了拍她。
瑩月一轉臉:“你這麼快談好事情了?”
方寒霄點了下頭。
瑩月很有點遺憾,不過還是乖乖地道:“嗯,那我們回家。”
方寒霄出門肯把她帶著,放書館裡他自己去談事情,然後完事來領她已經好得不得了了,她不能再跟他鬧,讓他覺得她是個麻煩,下回不肯這樣帶她就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