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母親,”方寒誠提高了一點聲音,站起來道,“蘭香沒和我說,她隻是和留仙說了,她們小姐妹私底下的話。留仙可憐她,才悄悄跟我轉述了。大哥現在那個樣子,成日裡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蘭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沒有她一個奴婢多嘴的餘地!”洪夫人甚是惱怒,“她比別人多識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慣出這麼大的心思,還在爺們裡挑揀起來了,一山巴著一山高,嫌棄霄哥兒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個小子,我看她還眼大不眼大!”
方寒誠道:“母親何必動怒,蘭香服侍母親這些年,一向沒有什麼不到之處,現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隻當我問母親討了她,母親疼一疼兒子,不行嗎?”
一個丫頭不值什麼,但在這當口鬧出來,洪夫人就不高興了,板著臉,一時不肯應聲。
方寒誠仍舊站著,道:“母親想一想,其實我就不要蘭香,大哥也不會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與我的事,焉知不會把一起去的蘭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強塞進去也是無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著,母親不過白白損失一個可用的人。”
洪夫人臉色微松:“你這句話說得倒還有理。不過,誠哥兒,我知道你是個好心的孩子,隻是心也不要太軟了,蘭香那丫頭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罷了。”
方寒誠不肯退讓,他原來沒在蘭香身上用心,會注意到她肯替她出頭就是剛才蘭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蘭香看不上堂兄,冒著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風險也要來向他表白,這極大地滿足了他長久以來被堂兄壓著的說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態。
他在母親面前盡有的是顏面,就來求一場情也不很費事,所以他一口就應下了。
“母親,不過一個丫頭,要那許多講究作甚?蘭香識字,叫她給我整理整理書房也好,母親這都不答應,可見是不疼兒子了。”
洪夫人纏不過兒子,口風又松了一點:“說是這樣說,你下半年就成親了,這屋裡人放得太多,隻怕你媳婦家有話說。”
方寒誠比方寒霄小兩歲,今年十九歲,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聞言不以為意地道:“有什麼話說?她進門來隻該孝順母親。”
這句話洪夫人聽得舒心,有意道:“隻怕你真娶進來了,就不是這樣想了。”
“母親怕我娶了媳婦忘了娘?”方寒誠笑了,“這可是多慮,兒子再不是那樣的人,她有什麼不好,母親隻管教導,兒子絕沒有二話,憑是什麼樣的千金貴女,也沒有在母親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終於讓哄得開了懷,方寒誠見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緊著就道:“那兒子就多謝母親賞賜了。”
洪夫人無奈地揮揮手:“去罷!”
方寒誠笑著一躬身,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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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的是伯府東北方向的一處院落,又大又寬敞,朝向風景都好,院落周圍栽著一圈的梧桐樹,院子的名字,就叫棲梧院。
此時的棲梧院裡,蘭香正縮在耳房裡發著呆,留仙在旁邊陪她,同時安慰著她:“你別怕,夫人最疼二爺,二爺肯去求情,我們一定沒事的。”
又道:“你聽我的沒錯,我們真到大爺那裡,夫人對大爺是個什麼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就是替夫人辦成了事,可我們成了大爺的人,將來是個什麼了局呢?這伯府的富貴好處,夫人是一星半點也不舍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們也跟著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賞我們,把我們調回來,不過配個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爺,做了房裡人——哪怕掙不上姨娘,隻要生下一兒半女,從此兒女就是府裡的正經主子了,不強似拖著個殘花敗柳的身子去配個管事?這還得管事不嫌棄你,有那心氣高的,隻怕還看不中你呢!那隻得去配小廝了,你願意?”
蘭香讓問得一顫,連忙搖頭。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體面,將來若隻能配個小廝,那還不如一頭撞死。
這番話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說了,留仙把她從新房裡拉出來後,能哄到這棲梧院來,靠的就是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沒辦法,她不幫忙把蘭香哄走,方寒霄去找著洪夫人討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過身子的女人塞給他,方寒霄佔著百分百的道理,隻要鬧,她一定是犧牲品,方寒誠都保不下她。
她當然並不想把方寒誠分給蘭香一半,可她沒得選,隻能先把眼前這一關熬過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蘭香該如何去博得方寒誠的憐愛,她了解方寒誠,果然成功了。
現在,就看方寒誠的求情結果如何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方寒誠看上去很有兩分斯文的面孔出現在了門口。
留仙見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閉了下眼,一顆心隨著淚珠一起落了下來。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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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虧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為留仙出了這個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來要嫁妝,話說得那麼不客氣,洪夫人氣得晚飯都沒吃下去,最終也不能不給。
她不能為出氣而在這件事上有所留難,不然,就該把方寒霄本人引來了,當著面地問她給個破了身的丫頭是什麼意思,她何以作答?
連著之前方寒霄長驅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帶走連個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樣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處,不是方寒霄無禮,反而是給她這個做嬸娘的留了臉面,她硬要扯開細算,隻能把自己的臉算腫。
而且,她暫也沒空往新房那邊使勁了,第一她跟方伯爺說好了的事沒辦成,得想詞怎麼糊弄方伯爺,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兒子已經成了事,方寒霄悶在靜德院裡怎麼就知道了?消息到底從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邊排查排查。
如此瑩月那點眾人都覺得應該沒什麼好東西的嫁妝,次日一早如數順利地被抬進了新房,交還到了她手裡。
玉簪石楠都很開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妝再差,那也比沒有好,湊合著總是有使的東西了。
單從數量上來說,這些嫁妝其實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擺件容器類,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裝著的,上面一色系著大紅綢帶,玉簪石楠之前看過,但半路上看不齊全,而且當時又慌又怕也沒心思想這些,這時細一看,比想象裡的居然要豐厚許多,不由都更開心起來。
當下忙著手查驗安放起來,這時候隨著嫁妝回來的六個丫頭倒派上了不少用場,若就玉簪石楠兩個,完全擺布不開這麼多東西,六個丫頭昨晚叫方寒霄給了個下馬威,回去洪夫人也還不出顏色,樣樣隻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們原有的心氣不覺都壓了好些下來,隻跟在玉簪石楠後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張。
瑩月心也很熱,她沒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圍著七八個樟木箱子轉悠,她想著裡面要是有她攢下的書就好了,那些對徐大太太沒用,說不定徐大太太嫌佔地方,收拾收拾給她丟過來了呢。
箱子是上了鎖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見她這樣,笑著找了鑰匙過來,蹲地上先開離她最近的一個。
瑩月俯著身,很期待地看著。
玉簪手裡的是一串鑰匙,分不出哪個對哪個,試到第三把才試對了,鑰匙擰動,箱蓋被掀開了。
“呀!”
這一聲是玉簪發出來的,飽含驚喜,把另一邊的石楠都引了過來。
“玉簪姐,怎麼了?”
玉簪頭也不抬,喜笑顏開地道:“快過來看,真是好東西!”
這是滿滿一箱綢緞,不但塞得厚實,質料看上去也很不錯,這時候太陽已經出來,日頭底下一照,各色紋樣璀燦,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來看見了,驚異地脫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錯了?”
不然怎麼可能給這麼好的料子,就算隻有這一箱也很貴的好嗎?!
六個丫頭裡一個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著笑道:“回大奶奶,兩位姐姐,這似乎是我們家備去的聘禮。”
玉簪石楠明白過來——徐大太太自己掏銀子給瑩月陪這麼好的東西太離奇了,現在說是平江伯府給的聘禮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瑩月填過來,還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舍得給她陪嫁好東西,平江伯府給的聘禮總不能也全扣下來,這麼辦事就太蠢了。
兩個人互相望望,眼神裡都有激動,有這些,以後的日子就要好過多了。
瑩月態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歡這些好看光鮮的綢緞,可趕不上對她書的感情,見不是,更大的情緒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奮,去開下一個箱子。
箱蓋掀開,是大半箱橫七豎八的書籍,不知是擺放的時候不經心,還是路途上受了顛簸,這些書籍亂糟糟的,有些還卷了邊,看去不起眼又灰撲撲。
這跟前一箱的綢緞形成了太鮮明的對比,六個丫頭有的裝作不經意地湊近,有的偷偷踮起一點腳尖,目光都投過來,又互相碰觸著,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這新奶奶在家時果然是不受寵啊。
“我的蘇!”
隻有瑩月開心地叫了出來,當即就伸手進去一本本翻找清點著,嘴裡還念叨個不停:“、、、——”
其實她高興之下音發得很不準,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頭根本聽不出她說什麼,但因如此,更顯出她樂顛顛的滿心歡喜,這是偽裝不出的。
玉簪失笑著搖搖頭,不去打攪她,轉個身再開第三個箱子。
這一個箱子裡裝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飾,擺在上面的看著還像回事,但六丫頭出自勳貴世家,都生得一雙富貴利眼,石楠從旁伸手進去翻了一下,就這個瞬間,她們也看出底下擺著的幾件衣物質料極為一般了,晃眼間有一件的折痕裡甚至是看得出有點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這裡面大半都是瑩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興的:“姑娘——不對,大奶奶終於有衣裳替換了。”
那綢緞再美,不能就這麼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縫制,能解當務之急的,還得是這箱子裡的舊衣裳。
她就招呼人:“來,幫個忙,把這個箱子先抬進去。”
六丫頭很恍惚地看看這兩個從新奶奶娘家跟來的原班人馬,她們面上是真的沒有什麼失望不滿,再看瑩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團在第二個箱子旁邊,暫時停了叨咕書名,捋著袖子往箱子裡翻找著什麼,全神貫注,眼神都閃閃發光,不看箱子單看她,得以為她守著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這一波忙完,宜芳抽個空子,拐彎抹角地把自己的納悶提出了一點,也是有試探的意思,石楠見她們幫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瞞,痛快地給了回答:“沒什麼,我們太太就是這樣的。”
給陪舊衣裳舊書就是徐大太太的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悶了一悶,“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經換過衣裳,但仍舊隻和那一箱子書較勁的瑩月,不知該怎麼形容,怕說不好得罪石楠,頓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舊痛快:“對啊!”
她們姑娘,也就是這樣的。
第23章
瑩月不是真超脫到不在乎她其餘的嫁妝,她是暫時顧不上,想先找著她要找的。
她最終從箱子底翻出來了,這是一本看上去很簡陋的書,沒有封面,沒有書名,甚至稱“書”都算是勉強,因為它既未刊印也未發行,世上獨此一本,從寫成到裝訂的一切都是寫作者本人一手包辦。
裡面的內容很雜,有讀書心得,有遊歷地方的筆記,有一些對朝廷政令的思考,乃至還有兩個比較奇特的律法小案子,加起來一共五十二篇文章,約一百五十頁紙,拿在手裡很有些分量。
瑩月長出了一口氣,寶貝般把它放到旁邊,把被壓出來的一個折角展開撸平,又細心地用手去拂一些小的翹起來的毛邊,等她細致地收拾過了,它沒有變身,看上去仍然是一本其貌不揚的書——或者說是冊子。
但它對她的意義最不一樣。
她最初意識到書籍除了如《女誡》、《烈女傳》般枯燥呆板以外,還可以載有世上最有意思最有樂趣的事情,就是從這本冊子而來。
冊子的作者,是瑩月的祖父,徐家曾經最有出息的人,天降文曲星先徐老尚書。
徐老尚書公務繁多,人生的最後幾年奉詔在刑部尚書任上主持修訂《問刑條例》,尤其忙碌,這本冊子是他偷闲寫下來的,因為太忙,斷續了不少時候才攢下來這麼些,不成系統,沒有裝裱,隻是簡單裝訂了起來。
這似乎不符合徐老尚書的身份,但徐老尚書寫這本冊子的目的本不是為了著書立說,而隻是給長孫徐尚宣開闊眼界、並進一步激發他對讀書的興趣所用。
也就是說,這本冊子應該是屬於瑩月的嫡兄徐尚宣的,所以現在落到瑩月手裡,是因為,徐尚宣這個人吧,他在讀書上的天分實在一般,興趣也缺缺——要不是這樣,也不會逼得徐老尚書在修訂律法的空隙裡還想法給他攢出這麼個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