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森幽鬼氣冷得像冰,謝鏡辭凝神揮刀。
這些鬼怪雖然纏人,但遠遠沒達到能夠瞬殺裴渡的地步。她想開口詢問死因,可轉念一想,人家深受重創,或許還沒來得及適應神識,倘若當面問出口,或許會讓他難堪。
畢竟裴渡也沒提她被三秒踹出幻境那事兒。
四周的嗚咽聲逐漸加大,不知從哪裡襲來一陣陰風。
莫霄陽沉聲道:“當心,攻勢要加劇了。”
這句話尾音還沒褪去,澎湃殺氣便鋪天蓋地。
四下幽黑,藤蔓散出的慘綠光線非但不能緩和氣氛,反而映出一道道紛亂不堪的影子,猶如不斷變換的萬花筒,捉摸不定,惹人心驚。
耳邊傳來一陣陰冷呼嘯,謝鏡辭揚刀而起。
這處幻境像是一個訓練場,小怪一波接著一波來,一波更比一波強,他們隻能使出渾身解數進行反擊。
準確來說,是“自我防御”。
太多了。
莫霄陽所言不虛,隨著時間推移,萬鬼窟裡的鬼怪越來越多,力量也在顯而易見地逐步增強。
她最初還能遊刃有餘,當成切水果一樣玩,如今水果成了石頭雨,謝鏡辭已經有點應付不過來。
又是一陣煞氣襲來,被裴渡一劍劈開。
她神識受損,修為比之前弱了一截;裴渡雖然筋脈盡斷,神識卻得以保留,在這玄武境裡,應是比她稍強一些。
謝鏡辭道了聲謝,無聲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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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鬼窟已然成了煉獄,妖魔鬼怪跟拼圖模型似的,哪兒有空位往哪兒塞。
另一邊的付南星快要支撐不下去,猛地倒吸一口冷氣:“我就說了吧,這鬼地方咱們過不了,這也太折磨人了——哎喲疼疼疼,我快不行了!”
莫霄陽同樣亂了陣腳,身上出現好幾處掛彩,勉強分了神,背對著謝鏡辭揚聲道:“謝姑娘,你們還好嗎?”
裴渡替她答了聲:“嗯。”
鬼魅越來越多,在這種情況下,沒人能顧及旁人。
謝鏡辭許久沒經歷過如此肆無忌憚的搏殺,在一片寂靜裡,隻能聽見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等稍作停頓的時候,才發現周圍沒有了付南星與莫霄陽的聲音。
謝鏡辭身形一怔。
“她終於發現咱倆不見了。”
萬鬼窟外,莫霄陽哭笑不得地看著圓鏡投影,撓了撓頭:“謝道友……還真夠拼命。”
付南星低哼一聲。
他和莫霄陽來了這裡十多回,回回死在這個節點上。
這次他不出意料重蹈覆轍,莫霄陽其實還能撐得更久一些,但眼看頹勢盡顯,知道剩下的三人撐不了太久,便也放松戒備,被一個偷襲送出了局。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她必然也會敗下來。”
付南星身上痛覺未散,癱坐在一旁的石壁上:“你清楚那兩人的修為嗎?”
“謝姑娘應該在臨近金丹,至於裴公子……”
莫霄陽一時間竟有些犯難,視線定定落在圓鏡上。
他和付南星,起初都沒怎麼把裴渡放在心上。
他從謝鏡辭口中聽過裴渡的名字,之前偶然見了,隻覺得是個漂亮卻孱弱的年輕人,身體很是差勁,不像有多麼渾厚的修為。
後來進入萬鬼窟,自謝鏡辭身死出局,裴渡更是緊隨其後,以極為遲緩的動作,被一個低等鬼物刺穿胸口。等之後謝道友回來,他才沒繼續出岔子。
雖然說出來不太好,可這不是妥妥的小白臉嗎?他之所以還在萬鬼窟裡沒出來,定然是受了謝鏡辭的庇護。
莫霄陽本來是這麼想的。
直到他倆出了幻境,往圓鏡裡一瞧,才終於隱隱品出不對勁來。
那小公子像是刻意壓了修為,雖然一直沒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一招一式卻顯得遊刃有餘、流暢自在。與其說是謝鏡辭在特意庇佑他……
似乎改成“裴公子在不動聲色為她清理多餘的障礙”,這樣的表述才更加貼切。
“我是真搞不懂了。”
鏡中刀光劍影,付南星看得目瞪口呆:“這兩人是什麼來頭?”
此時的攻勢已來到最高壓,他們身處幻境外,一眼就能看出兩人都已是強弩之末。
裴渡稍微好上一些,謝鏡辭渾身都是傷,劈開抓在腳腕上的妖邪,吐出一口血來。
“她都這樣了,還不出來?我——”
哪怕看一眼她的模樣,付南星都感同身受覺得疼,說到一半,駭然閉了嘴。
幻境裡的謝鏡辭與裴渡,來到了他們曾經抵達過的、在萬鬼窟堅持最久的地方。
幽冥鬼物層出不窮,仿佛要填滿洞穴裡的所有縫隙,謝鏡辭擦幹嘴角鮮血,手中長刀劃出新月般的弧度,身法之快,已勾勒出數道變幻的影子。
身上的血口隨之迸裂,她在搏了命地去拼,生死關頭不容細想,每一次出刀都來自本能。
快要被遺忘的、如同瀕死野獸一樣的本能,在體內掙扎著逐漸復蘇。
她不想輸,也討厭輸。
若是常人,就算能達到這樣的速度,也絕不可能忍受得了萬蟻噬心般的劇痛,更何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聚精會神,在生死一線上求得生機。
原本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聲倏然停下。
哪怕是對謝鏡辭看不大順眼的付南星,也隔了半晌才怔怔道了聲:“……不是吧。”
蕪城並不富饒,鄰裡街坊個個衣著樸素,唯有她好做作不清純,不管怎麼看,都是個被寵大的千金小姐。
付南星早就做了看好戲的準備,不管這大小姐被嚇哭或中途放棄,都心有預料——可她這、這也太太太拼了吧?
他和莫霄陽經驗老道,卻都覺得毫無希望,早早便退離幻境,哪曾想到隨隨便便帶來的新人殺紅了眼,一路往前。
等這件事結束,說不定反而會變成謝鏡辭看他們兩人的笑話。
那些幸災樂禍的心思盡數消散,付南星少有地凝了神色,注視圓鏡中的景象。
這是他們嘗試數十次,都沒有通過的煉獄。
血光四濺,鬼物發出聲聲哀嚎,發起最後攻勢。謝鏡辭頭痛欲裂,竭力要擋,卻見身旁一道白影掠過。
“區區鬼物,不勞煩謝小姐出手。”
裴渡站在她跟前,語氣溫和清順,緊握著的長劍卻白芒乍現,銳氣難當。
他倒是挺給她面子,哪怕看出謝鏡辭難以招架,也並不點明,隻是稱作“不勞煩她出手”。
謝鏡辭在心裡低哼一聲。
刺目白光頓時填滿整個萬鬼窟,立於中央的少年黑眸深邃,於凜冽劍氣之間,頭一回褪去溫潤安靜,展現出恍如利刃的殺意。
劍氣暴漲,靈壓所及之處皆可殺伐,扶搖而起的剎那,妖魔邪祟盡作煙雲滅,空留嘶吼餘音。
莫霄陽眼底戰意驟起。
付南星呆若木雞,起了滿身雞皮疙瘩,訥訥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雙雞六六六。
“我靠。”
他怔怔盯了半晌,心底湧起千萬種思緒,到頭來也不過吐出一句:“帥啊。”
*
可惜奇跡沒能發生,謝鏡辭和裴渡沒過多久就出了幻境。
死掉後被丟出去的。
裴渡那一劍耗盡全身氣力,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無數妖邪的慘叫聲裡,鬼窟之主突然現身,隻用一掌,就把兩人拍離萬鬼窟。
付南星居然沒接著之前的話和她鬥嘴,莫名其妙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莫霄陽則兩眼放光,跟在裴渡身後開啟彩虹屁循環。
謝鏡辭當了兩回黃瓜,被拍得心煩意亂,加之靈力所剩無幾,很快就從玄武境裡退開。
她本想盡快回到客棧,好好休憩一番,還沒走到武館大門,就聽見一道張揚的陌生男音。
“喲,這不是裴小公子嗎?裴家翻了天地大肆尋你……小公子卻藏進了鬼域?”
惹人生厭的語氣。
謝鏡辭不悅抬頭,正撞上對方挑眉一笑。
那是個人高馬大的錦衣漢子,眸中毫不掩飾地挾了輕蔑與不屑。
在他身旁,還跟著個面色白淨的少年,身著一襲玉白錦袍,腰間的龍虎玉佩價值連城,顯然來頭不小。
的確來頭不小了。
裴家三公子的身份,可不是人人都能夠到的。
如今鬼門未開,他們之所以能進入鬼域,應該同她與裴渡一樣,不小心踏進了空間裂縫裡。
謝鏡辭淡淡瞥一眼身旁的裴渡,見他眸光幽沉,薄唇毫無血色,察覺到她的眼神,沉默著垂下眼睫:“謝小姐,我自會解決。”
——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成為她的麻煩。
那漢子並未認出她,趾高氣昂地徑直上前,隻當謝鏡辭與武館裡的其他人一樣,是鬼域原住民。
“小公子厲害得很,不過一條喪家之犬,來鬼域短短一日,就能尋得佳人在旁。”
漢子說著嗤笑一聲,斜著眼睨她:“姑娘可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你若同他一道,恐怕——”
他話沒說完,就被謝鏡辭不耐打斷:“你誰?”
“在下裴府入門弟子,羅錚。”
他揚唇笑笑,遞出一張方方正正的名柬:“姑娘可能不知道裴府是何等地位,我們府內……”
謝鏡辭默然不語,將他的言語一並過濾,左耳進右耳出。
關於裴府居於何種地位,她並無絲毫關心。謝鏡辭唯一知曉的,是她正因幻境落敗心情不好,這一出來,就撞上了解壓神器。
俗話說得好,解壓有三寶,吃飯睡覺,打媽寶。
第八章
裴渡有些難堪。
倘若隻是以這具殘損的身體待在鬼域,他還能竭力強迫自己,不去思考如今尷尬的處境。
可一旦裴家出現,與他面對面對峙,那便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處境。
恥辱、陰謀、落敗、替身,所有因果沒了遮掩,被大大方方地鋪陳而開,襯得他的存在可笑又多餘。
用“喪家之犬”來形容他,的確再合適不過。
羅錚抬眸,當初陡崖上的情形歷歷在目,他能看出裴渡修為大不如從前。
這是種非常奇妙的感受。
他與師兄弟們都知道,裴渡是與家主毫無血緣關系的養子,本應是低入塵埃的少年,卻因為一張臉一步登天。
這實在不公平。
羅錚在心裡無數次問過“憑什麼”。
憑什麼他隻能遙遙仰視裴渡,憑什麼家主偏心裴渡一人,將他們視作遠遠不及他的蠢貨,憑什麼自己一定要活在他的光環之下,永遠不得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