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京城裡百姓都睡炕, 炕與窗挨著, 崔父臨時抓起掃炕的笤帚,湊到窗邊問:“什麼人?”
窗外傳來一道暗啞的聲音:“京城的主子派我來的, 有話屋裡說, 別驚動旁人。”
崔父、崔母互視一眼,都變得無比緊張起來。
兩人穿好衣裳, 崔父悄悄去開了後門, 借著黯淡的星光, 隻見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漢子, 臉上蒙著黑布, 露出一雙寒冰似的眼睛, 一看就像那種專門拿錢替人消災的兇徒。
崔父隻得罪了一個能僱得起這種兇徒的人, 見此人袖子下露出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 崔父當場跪了下去,哭著哀求道:“壯漢饒命, 小民的確因珍娘惹了官司,可小民已經解決了, 隻要侯爺藏好珍娘別讓她露臉,我保證不會連累侯爺!”
崔母躲在門簾後偷窺,瞧見這一幕,嚇得軟倒在地,捂著嘴不敢出聲。
蒙面人冷冷地看著崔父:“侯爺沒想要你們的狗命,隻是派我來查查崔珍為何會惹上官司,進屋說。”
夫妻倆一聽,重新燃起了生機,請佛爺似的將蒙面人請了進去。
蒙面人毫不客氣地坐在椅子上,讓夫妻倆跪在他面前解釋。
崔母哭道:“我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繡鋪的東家黑心,與珍娘籤了文書,說什麼如果珍娘弄壞了從鋪子裡拿的料子,無法準時交貨,就要賠償鋪子十倍的本錢,賠不起就要拿自己抵債。這次珍娘拿的料子本錢值三兩多,我那小孫女貪玩,偷偷給剪壞了,我們賠不起……
蒙面人冷哼道:“你們賠不起,又不想賠人,索性把女兒賣給侯爺,最後賺一筆?”
崔父、崔母打的就是這個算盤,女兒想去繡鋪用自己抵債,那不是白便宜了繡鋪,他們什麼都撈不著了?一家人思來想去,就想到了這個辦法。這也得虧長興侯府的管事多次找到他們,說侯爺願意用高價買崔珍,不然別的富商老爺未必願意答應他們的要求,偷偷摸摸的弄走女兒。
“壯漢,您看順天府也認為珍娘自己跑了,這事真連累不了侯爺,您幫忙替我們說說話,千萬別讓侯爺懲罰我們啊。”崔父很會辦事,哆哆嗦嗦去取了一個銀元寶出來,想塞到蒙面人手裡。
蒙面人沒接銀子,沉默許久,冷聲道:“我替侯爺辦事,務必要侯爺心安,銀子你們收起來,現在就寫一張字據,證明是你們甘願將女兒賣給了侯爺,萬一官府搜人搜到侯府,我們侯爺也有證據證明崔珍不是他擄去的。”
這要求合情合理,崔父這就讓崔母去磨墨。
崔老太太進過宮,有見識,一心想讓兒子讀書考取功名,可惜崔父無心進取,讀了幾年書就不讀了,隻會認字寫字,肚子裡沒多少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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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父緊張,第一張字據塗塗改改,蒙面人一把撕了,讓他好好再寫一張。
崔父這才寫了第二張清晰工整的,因為是字據,不能簡稱侯爺,崔父一筆一劃地寫出了“長興侯”三個字,交代清楚了賣女兒的過程。最後夫妻倆分別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兩個手印。
蒙面人等墨跡變幹才收起這張字據,再三交代夫妻倆不得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他們的兒子兒媳婦,這才鬼魅一般離開了。
崔父、崔母算是利用了長興侯府,自從繡鋪的東家去官府告官他們便一直擔心長興侯府會不會來找他們算賬,或是將女兒退回來,現在侯爺派人來敲打他們,他們心裡懸著的大石頭反而落了下去,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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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崔家出來,趙宴平原路返回了客棧,坐在床上又看了一遍崔父寫下的字據。
現在他已經確定崔珍就在長興侯府了,生死未明,如果直接拿著這字據去長興侯府要人,長興侯老老實實交出人也就罷了,萬一長興侯不想交人,編造個崔珍已經自己跑了的借口,阿嬌便無可奈何,更有可能讓崔珍陷入被殺人滅口的危險。
私了不安全,官了的話,誰知道順天府尹與長興侯有沒有什麼私交?
這案子明明有諸多蹊蹺,順天府尹卻草率定案,要麼就是順天府尹的能力不行,要麼就是長興侯與順天府尹有私交,派人打了招呼。
涉及到案子,官場上的人脈未必走得通,就算永平侯府能幫他解決,趙宴平也不想再欠謝家一個人情。
阿嬌隻能想到他,趙宴平也隻能想到一個人。
初四一早,天未亮,趙宴平便匆匆離開了南塘鎮,等他來到城門前,城門已開。
時候尚早,大多數人家還沒有開門準備迎客,趙宴平隨便找了個小飯館吃飯,飯後再不耽擱,直奔盧太公的理國公府。
理國公府家風甚嚴,門房待人也客客氣氣的,並未因趙宴平一身布衣而嫌棄什麼,等趙宴平自報了身份,來此也是為了一樁案子,門房立即派人去請示盧太公。
盧太公才打完一套五禽戲,擦擦汗正要用飯,聽說大理寺新來的那個從九品的小司務來找他,盧太公笑笑,讓小廝將人領進來。
這國公府是聖上御賜的宅子,氣派非凡,然趙宴平垂眸而行,並未四處張望。
小廝將趙宴平帶過來便退下了,廳堂裡隻有盧太公與他身邊的老管事穆叔,連個伺候的丫鬟也沒有。
“下官拜見大人。”趙宴平恭敬地行禮道。
盧太公一手拿包子咬著吃,一手夾小菜,看趙宴平一眼,他奇怪道:“端午佳節,朝廷給大小官員都放了假,你初到京城不去四處逛逛,跑來找我談什麼案子?”
趙宴平抬眸,神色凜然道:“人命關天,下官不敢耽擱。”
盧太公臉色微變,放下包子,讓他說,老管事穆叔也驚訝地看著趙宴平。
趙宴平便從他幫故人查找崔珍的線索談起,完整講述了這樁案子,最後道:“下官打聽過了,長興侯身在兵部任職,位高權重,下官人微言輕,不敢當面與其對質,也擔心府尹大人不滿小人擅自去查他定下的案子,思來想去,隻能貿然前來,請大人替崔珍做主。”
他說話的時候,盧太公看了眼穆叔。
穆叔一臉“惡人有惡報”的痛快表情。
“字據在哪?”盧太公難辨喜怒地道。
趙宴平雙手奉上字據。
盧太公展開,從頭到尾看過,好奇道:“這字據你怎麼詐出來的?”剛剛有些地方趙宴平並沒有說太詳細。
趙宴平便解釋了一遍。
盧太公摸著胡子,眯著眼睛看他:“半夜擅闖民宅,假冒旁人家奴,你在武安縣也是這麼辦案的?”
趙宴平慚愧道:“以前下官奉命辦案,用不上這些不入流的手段,這次私自查訪,無法當面審問崔家眾人,不得已而為之,望大人恕罪。”
盧太公哼道:“下不為例,不過若是有人問起,你便說你去南塘鎮體察民風,半夜看到有人翻牆,以為是宵小之徒,抓捕時那人逃了,掉了這個出來。”
趙宴平難以察覺地笑了下。
穆叔突然皺眉道:“太公,雖然憑這個可以證明崔珍在長興侯府,但崔家賣女兒,他買女兒,咱們就是去侯府找人,也定不了他什麼罪,那老賊仍然可以繼續作惡,禍害那些繡娘。”
趙宴平疑惑地看向穆叔。
穆叔為他解釋道:“你以為被禍害的隻有崔家姐妹?多了去了,隻是繡娘們有的不敢指認他,有的不堪受辱自盡而死,卻被他倒打一耙,又用銀子安撫繡娘們的家人,最後不了了之,十幾年來隻有兩家去官府報案,但長興侯咬定是繡娘們勾引他在先,事後索財不得才惡意報復,那種事,沒有人證,官府也判不了他的罪。”
趙宴平奇怪道:“為何都是繡娘?”
盧太公接過話道:“因為當年老長興侯頗為寵愛一個府裡繡娘出身的姨娘,都到了寵妾滅妻的地步,老侯夫人被那姨娘活活氣死,後來老侯爺壽終正寢,長興侯折磨繡娘的毛病便漸漸顯露出來。話說回來,這事我可以替你做主,但咱們該以什麼理由去侯府搜人?”
盧太公探究地看向趙宴平。
趙宴平看得出來,盧太公隻是在考他。
趙宴平沉聲道:“依本朝律例,私藏、包庇罪犯故意隱瞞不報者,罪比犯人減一等。順天府為崔珍定下欠債私逃的罪名,一旦抓獲當仗刑五十,服牢獄一年。長興侯罪減一等,當仗刑二十,服牢獄半年。”
盧太公笑了,起身道:“大理寺隻能受理刑部移交過來的案子,不可擅自接訴訟,便是我想接手此案,也要請皇上定奪,走吧,你隨我一道進宮,向聖上稟明案情。”
進宮面聖?
趙宴平愣住了,第一次在盧太公面前失態。
盧太公笑道:“你一個從九品的小官,連長興侯都敢查,怎麼,一提面聖就怕了?”
趙宴平不怕,他隻是沒想到自己才進京半個多月就有了面聖的資格。
“多謝太公。”反應過來,趙宴平朝盧太公行禮道。
盧太公笑笑,拍著他的肩膀道:“聖上面前,該說的說,不該說的莫再提起。”
趙宴平明白。
盧太公去換上官袍,帶著一身布衣的趙宴平進宮去了。
難得端午休息,淳慶帝正要去陪後妃們去御花園賞花,聽說盧太公來找,淳慶帝暫且移步御書房,待盧太公過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沉穩儀表堂堂的布衣男子,淳慶帝好奇道:“老太公,這人是誰?”
盧太公看眼跪著叩首的趙宴平,解釋了一番,包括長興侯私藏崔珍的案子。
長興侯與那些繡娘們的恩怨,淳慶帝早有耳聞,不過到底是長興侯欺凌了那些繡娘,還是繡娘們受了長興侯權勢財富的誘惑甘願獻身,這種事誰也說不清楚,長興侯還是有些才幹的,淳慶帝總不能因為一些闲言碎語就罷了他的官。
盧太公以前沒有證據,也不曾拿此事來煩淳慶帝,這次證據在手,他一定要為那些有苦說不出的繡娘們討個公平。
淳慶帝器重盧太公,就是因為盧太公剛正不阿,如今淳慶帝一不想偏袒長興侯,二也沒理由偏袒,畢竟證據擺在那裡,當場便將這案子交給了大理寺,也就是交給了盧太公。
盧太公沒有親自去長興侯府,而是讓趙宴平帶人去搜長興侯府,一旦找到崔珍,連長興侯一家也要緝拿入獄,等候審判。
長興侯府根本沒有料到大理寺會有這一手,面對大理寺派來的官兵,四十多歲的長興侯也隻能沉著臉與家人站在庭院中,不得妄動。
最後,趙宴平在長興侯書房的一間暗室裡找到了崔珍,彼時崔珍一身紅衣,目光清醒,脖子上有一道掐痕。
趁還沒有別的官兵找到這邊,趙宴平低聲對崔珍道:“是江南水繡的東家託我來找你的,我隻問你一句,你想替你姐姐報仇嗎?”
崔珍想,從姐姐死的那一天她就想殺了長興侯,可她知道自己沒有本事,也知道自己逃不出長興侯的牢籠,但活著就有希望,所以她寧願虛與委蛇地配合長興侯的種種手段,也不願像姐姐那樣,因為受辱便咬舌自盡,死了也要被人冤枉,任意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