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魔頭幾乎是驚慌失措地看著她,然而她身上的血液引誘著其他魔族的嗅覺,無數的黑氣眼看著就要朝著這個方向匯聚。少年咬牙,飛快割開了自己手,讓自己身上魔族的血將她身上的氣息徹底掩蓋,然後用衣服裹著她,把她背在了背上。
那時候,他不過是萬魔窟裡最普通低級的小魔。
哪有什麼通天的本領?他沒有好的功法、沒有被人教導過哪怕一天,在萬魔窟裡,活下來已經是拼盡全力。
小魔頭從未從萬魔窟爬上去過。
小魔頭是個卑鄙又貪生怕死的混蛋,但是他知道,她留在這裡,必死無疑。
他咬牙,看著萬魔窟的萬丈懸崖。
小魔頭都覺得自己瘋了。
然而,就這樣,在萬丈懸崖之上、在遍布魔氣的萬魔窟中,小魔頭像是一條瘋狗,護著她,愣是沒叫他魔碰到過她一根手指。
小魔頭都不記得自己爬了多久,隻知道把她丟上去的時候,自己癱在地上不停地喘息,每一塊骨頭都像是被打碎了一樣的疼。
他永遠會記得那時候看見魔界的永夜、呼吸著和萬魔窟截然不同的空氣。
然後這個小混蛋憤怒地掐住了身邊她的臉,把她的臉捏成各種形狀。
魔界的那場暴雨持續了很久,她被雨水一淋,睫毛顫抖,就快要醒過來了。
他把她放在那裡,想要去給她找點吃的。
就像是撿到了一隻小貓,迫不及待地想要喂飽她。
小混蛋盤算得很好,在魔界養一隻貓的確有點難,但是他多打幾次架、多和其他魔族爭幾次,也不是養不活。
但是他要走,她就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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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魔頭有點得意。
但是他從沒哄過人,她又死不肯松手,小魔頭隻好很敷衍地折了一隻草蚱蜢塞給她。
她手裡抓住了那隻草蚱蜢,果然就不鬧他了。
然而等到他回去的時候,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和她穿著一樣衣服的少年。
白衣少年,錦衣華服,正在對她噓寒問暖。
他們身後僕從如雲,顯然是誤入魔界的世家子弟。
他渾身是傷,龇牙咧嘴地縮在角落裡,看著少女被那個衣冠楚楚的貴公子帶走。
小魔頭扯了扯自己破破爛爛沾滿血汙的舊袍子,卻隻能在雨幕裡,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萬魔窟的低級小魔,連件蔽體的衣服都要和其他的魔撕扯爭搶,此時正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他有過一種非常強烈的衝動——
衝上去、將她帶走,告訴她,是他救了她。
他將她帶出萬魔窟那麼難,流了那麼多血,小白眼狼,不許認錯人!
他想要往前一步,卻發現,自己甚至連一雙鞋都沒有。
他從前從不知何為羞恥,何為尊嚴。
魔族都是這樣的,天性就是燒殺搶掠,從不覺得自己會低人一等,隻有著野蠻至極的生存法則。
然而在那一刻,他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一個詞:雲泥之別。
他要帶她去哪裡?回魔界麼?
高高在上的魔尊,那時候,不過是一個最低級的小魔,連三餐溫飽都不足,明日能否睜眼看見太陽都未可知,朝不保夕、風餐露宿。就像是路邊的野草,在魔界到處都是這樣的低級小魔。
不起眼極了。
——能送給她最好的禮物,也不過是一隻草做的蚱蜢。
他這樣出現在她面前,她那麼好心,一定會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同情他的落魄,接濟他、可憐他。
不,這個年紀還不大的小魔頭,最落魄的時候,什麼尊嚴都可以放棄,甚至可以和野獸搶食、為一件衣服大打出手。
可唯獨在她的面前,不行。
他可以是把她從萬魔窟裡面救出來的蓋世英雄,也可以是威風凜凜救人不留名的俠士,唯獨不能做被她同情的乞丐。
他轉頭大步離去,在暴雨裡再也沒有回頭。
他想,下一次,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定要風風光光、體體面面,不能遍體鱗傷,不能狼狽落魄,最好一呼百應,最少也要像是他見過的那些威風凜凜的魔族小將一樣。
然後上前把她搶回魔族,給她金山銀山、吃香喝辣。
那時候再告訴她,是老子救你的,不要理那個小白臉了,跟我回魔界。
那是少年的小魔頭,最大的野心和夢想。
後來,他做到了。
他在萬魔窟摸爬滾打、為了出人頭地無所不用其極。
他果然成了惡名昭彰的大魔頭;
她卻已經是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昆侖少宗主。
她的本命劍,叫伏魔。
命運好像給小魔頭的夢想開了一個玩笑。
他越努力,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會越遠。
一個正氣浩然,一個惡貫滿盈。
他們之間隻剩下刀劍相向。
那隻草蚱蜢,就埋藏在了歲月的深處,一年年地發黃、褪色。
……
小眼睛很安靜地陪著自己的主人。
它其實試圖去安慰主人,用尾巴去卷他的手指。
但是效果顯然不怎麼樣,魔尊根本沒有給小眼睛任何回應。
青年沉默地看著燈火通明的集市,顯然心情降到了谷底。
一直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燕雪衣!”
魔族青年回過頭去。
她氣喘籲籲地跑來,跑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真奇怪——
明明是個劍修,但是她一著急,連御劍飛行都不會了。
魔尊低頭看著她,冷冰冰道:
“怎麼,怕我在這裡大開殺戒,又要來多管闲事?”
他轉過身,大步離開。
她不得不繼續追,聽呼吸聲,都快跑斷氣了。
然而饒是如此,她也緊追不舍,他不得不慢下了腳步。
他充滿惡意地低下頭對她說,眼神陰毒至極:“你再跟著我,我就殺他們!”
顯然,他今天的心情差到了極點,根本沒有半點的耐心。
她喘勻了氣,仿佛是怕他還要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燕雪衣。”
她說,“我知道了,我看了他的記憶!”
朝今歲抓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裡,是那隻草蚱蜢。
“是你麼?燕雪衣。”
魔尊嘴角露出了一個冷笑,一字一句道,
“不要自作多情。”
她不依不饒,“燕雪衣,你騙人!”
他冷冷道,
“那時本座忙著搶地盤,誰會管你一個小修士的死活!你在萬魔窟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他本來已經釋懷了,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她卻又要翻出那枚草蚱蜢。
仿佛在提醒他,那個萬魔窟裡面爬出來的小魔頭,那個夢想何其愚蠢、可笑。
她又想要什麼答案呢?
他想要大步離去,離開這個糟糕的,全是人修氣息的地方。
他要回到魔界,那裡雖然隻有永夜,卻至少不會讓他的心情變得更糟糕。
他感覺到自己從未有那麼心情憤怒的時候,他都怕再待下去,他會忍不住大開殺戒。
偏偏她還不知死活地纏著他,不肯撒手。
他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穿過人群,還在喋喋不休:
“燕雪衣,我記得,你的魔角我還抓過。”
“你背著我的時候,我都想起來了。”
……
“你還趁著我睡著,咬了我一口。”
他腳步一頓,終於停了下來,惡狠狠地瞪著她,丹鳳眼好像恨不得將她身上的肉給刮下來。
他朝著她步步逼近,一時間威壓傾泄而出,
“你究竟想怎樣?”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他步步把她逼到了牆角,嘲諷地看著她。
又能改變什麼呢?
朝今歲卻篤定道:“我知道是你。”
他幾乎不想再看見她那雙眼睛,冷冷道,
“你就當我良知未泯,壞事做得多了,總要做一兩件好事來平衡一下。”
“不必你如此掛懷,怎麼,你難不成還要感激一隻魔?”
她輕聲說:“燕雪衣,你承認了。”
“是你,對不對?”
“沒有你,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死在萬魔窟裡了。”
他冷冷地看著她,眼睛裡面一片血紅,
“魔族沒有你們那麼虛情假意,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和同情!”
他不需要感激和同情,多年前的小魔頭不需要,現在,更加不需要。
那萬魔窟裡爬出來,小心翼翼去掐她臉的小魔頭,早就已經死了。
如今的魔界之主,部下萬千,是萬魔之首。
他惡貫滿盈、殺伐果斷。
再也不是那個可憐蟲了。
他一抬手,就要揮開她去抓他的手。
然而,右手上那隻草蚱蜢就像是一道流星,飛了出去,經過夙流雲多年靈氣的蘊養,這草蚱蜢早就成了一件法器,此時已經落進了湖裡不見了蹤影。
他愣住了。
他看見了她表情凝固了,仿佛是想不到他會把東西直接給扔了。
她從未有過那麼受傷的表情,眼睛發紅,直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嘴唇開合,此時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像是很久之前——
小魔頭天生冷硬,說不來軟話,他說他要帶她回魔界,被無數次拒絕、刀劍相向,就開始言語刻薄,滿肚子的惡毒話。這就是魔的天性,就像是一把雙面鋒利的刀,就算傷人傷己,也不肯軟和半分。
他不敢看她的表情,不敢想她現在是怎麼想他的。
他不想聽見她即將開口說出的話。
那草蚱蜢飛出去的一刻,他們好像一瞬間距離又變得很遠很遠。
遠到跨越了千山萬水。
遠到回到了最開始。
不過,本來就該是這樣。